男人多得是

一

高老师开始对我不耐烦，确切地讲，高老师对我从来没有耐烦过，从小到大，高老师一直对我不满意，高老师不但觉得我笨，还觉得我傻。

这次，高老师又生气了，她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隔着上千公里的空间冲我嚷道：“你怕什么，你怕嫁不出去吗，我告诉你凌厉，男人多得是！”

这话不是高老师第一次跟我说，很多年前，高老师离婚的时候，就开始跟我说这样的话，高老师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都花心，男人都该死……”

我听够了高老师这样的论调，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男人心怀恐惧，如果把男人比作动物的话，我觉得每一个男人都像一只狼，随时准备着将我吃掉。

高老师还要说什么，但我挂了电话，我是第一次挂高老师的电话，挂了高老师的电话之后，我的心还在突突地乱跳着，我觉得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是高老师，我一向言听计从的高老师，我居然无礼地挂了电话，如果搁在以往，我肯定会被高老师扒掉一层皮。当然，高老师是文明人，她不会对我的身体动粗，但文明人的文明之处不是去伤害人的身体，而是去摧残人的意志，高老师会以一种无比文明的方式羞辱我，她在羞辱我的时候口才极好，怎么听怎么像谆谆教导。

但我必须挂电话，如果我不挂电话的话，我肯定会向高老师发火，我没有向高老师发过一次火，真的，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发过，我怕高老师，我不敢冲她发任何火，所以，我觉得一个从没有发过火的人一旦发起火来是可怕的，但我不能向高老师发火，高老师不只是高老师，高老师还是我妈。

没上学以前，高老师是我妈，上学以后，我妈就成了高老师，至今我对第一天进入小学时的情形记忆犹新，那天，我妈蹲在我面前，难得温和地朝我笑，她拉了拉我的衣领，整了整我的红领巾，抹了抹我的小书包，然后叮嘱我：“凌厉，我的乖女儿，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叫我妈。”

年幼的我不明白高老师话里的含义，我疑惑不解，我问我妈：“我不叫你妈，我叫你什么呢？”我妈让我叫她高老师，我扬着小脸，谨小慎微地问她：“为什么呢？”高老师猛然站起来，厉声说：“让你叫你就叫，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你真把自己当成爱迪生了？”我没有把自己当成爱迪生，在我那样一个年龄，都是喜欢问为什么的，我相信高老师应该知道这一点。

我想你能听明白我说的话，我妈一直是做老师的，我上小学的时候她教我小学，我上初中的时候她教我初中，我上高中的时候她教我高中，你不用疑惑，我爸爸是教育局的局长，高老师说为了我的前途着想，让我爸爸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她一次机会。尽管，那个时候，高老师已经离婚了。

我是高老师唯一的孩子，高老师决定将我培养成一个上流社会的精英，培养成一个博学而刚强的女战士，在面对任何困境，任何诱惑，任何无关事业的事情上保持理智而清醒的头脑，所以，高老师对我的成长进行了规划，我的每一个脚印都必须踩在高老师指定的路线内，多年一来，我一直这样做着。

我害怕高老师，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叫过她妈，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我都管我妈叫高老师。起初，我还觉得挺别扭，不愿意叫她高老师，后来，高老师让我叫，高老师很有办法，她买了我最爱吃的零食，她绷着脸，让我叫她高老师，我叫了她高老师，她才给我零食吃，如果我不叫她高老师，她就不给我零食吃，她举着零食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的眼睛随着高老师手里的零食转来转去。我终于没能忍住零食的诱惑，我叫了我妈高老师，孩子的可塑性是很强的，回到家里我也改不过来了，我每天都叫我妈高老师。

高老师离婚了，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谈判，我被高老师争取到了，我成了高老师婚姻破裂之后的最大的战利品，所以，高老师更有理由安排我的一切，高老师不让我见我爸爸，也不让我爸爸见我，甚至当我提起我爸爸的时候，高老师就会脸色突变，像是火山爆发：“不要提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他根本不配做你爸爸，你应该为你有这样的一个爸爸感到耻辱！”

我学习很好，我没办法学习不好，高老师每天都会很卖力地辅导我，她辅导不了还会请家教辅导我，我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有逆反心理，我很好学，有时候学到深夜，高老师看着都不忍心了，让我注意休息，但我还是要学。

我努力学习，是为了早一天离开高老师，我想去一个没有高老师的地方。

考到西北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苦心人天不负。我可以和男生交往，可以谈男朋友，可以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与男生同居，但是我没有那样做，高老师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我每做一件事情眼前都会浮现出高老师严厉的面孔，何况高老师像遥控器一样左右着我。

二

初中时，我喜欢上一个男生，被高老师扼杀，高中时，我喜欢上一个男生，被高老师耻笑，大学时，我喜欢上一个男生，不等高老师做出反应，我就在无比强烈的恐惧之下逃逸了。

二十二年来，我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纯洁的像一个婴儿，但没有人觉得我是一个纯洁的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件可笑又悲哀的事情，一个爱不了别人，也不被别人爱的女人是可怜的。

我发誓，毕业之前，我一定要找到一个将我空白一片的感情涂抹得五颜六色的人。一个稍稍有点姿色的女人都能轻易地实现这样的一个梦想，何况，我学习一直优异呢，我想我实现这样一个梦想并不难，甚至会轻而易举。

乔直爱慕我很久，大一他表白的时候我退宿了，但乔直一直在爱慕我，我能感觉到乔直无处不在的身影，和他看我的无比温柔的眼神。我鼓起勇气不容易，但我还是鼓起了勇气，我朝乔直走过去，我站在乔直面前，我看着乔直微笑。

认识乔直之后，我推翻了高老师的论调，扫清了高老师笼罩在我心上的阴霾，我觉得男人根本不是高老师所以为的那个样子，男人和男人是不同的，高老师所说的男人是将全部男人的缺点集中到了某一个男人身上。比如我的爸爸，在高老师的眼中，我的爸爸几乎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爸爸不是那样的一个人，我爸爸再婚后一直很幸福，只这一点就能说明离婚不只是男人的责任，女人更应该检讨一下自己。我很想将这样的想法与高老师谈谈，但我知道高老师在听到我这话之后的强烈的反应，如果她是坐着的，听到这句话之后她会猛然弹起来，手指指着我的鼻子，问我怎么能这样跟她说话呢，如果她是站着的，听到这句话之后会猛然跳起来，手指指着我的比鼻子，问我怎么能这样跟她说话呢。

乔直对我很好，乔直关心我，疼我，在乎我的感受，我对男人的印象多是高老师对男人的印象，我对男人的评价多是高老师对男人的评价，但认识乔直之后，我发现，高老师所看到的都是男人的缺点，男人身上不只有缺点，还有优点，而且男人身上的优点比男人身上的缺点多。

乔直说，一毕业他就娶我，他要和我一起奋斗。

所以，我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留下来，为了自己，也为了乔直，更为了我和乔直的美好的将来。这是大事情，不管高老师怎么想，不管高老师同不同意，我都要告诉高老师我的决定，我要让高老师认识到，我已经长大了，我虽是她的女儿，但我更是我自己。

高老师觉得很诧异，觉得我在跟她开玩笑，真是笑话，我怎么敢跟高老师开玩笑，我说的都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可是高老师让我回去，我刚上大学的时候，高老师就在为我毕业之后的事情做准备，她给校长送礼，甚至不惜摆出她前夫的地位和权利，权利是个好东西，金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权利能解决，但是我想好了，我要背叛高老师一回。

高老师给我联系了一个工作，一个做高中老师的工作，和高老师一个学校，高老师说，这样的话，我的人生就会是一帆风顺的，就不会有任何的闪失。我回绝了高老师的用心良苦，但高老师让我好好地想一想：“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重要，还是一个千人万人梦寐以求却不得如愿的机遇重要？”

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对我重要，还是一个千人万人梦寐以求却不得如愿的机遇重要呢？我托着脑袋为这个问题发愁，我忽然发现桌子上有一枚硬币，一元的硬币，在灯光下闪了一闪，就像灵感在我的头脑中闪了一闪，对呀，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我将硬币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将硬币抵在桌面上，开始将希望寄托在这枚硬币上，硬币的正面是乔直对我重要，硬币的反面是一个千人万人梦寐以求却不得如愿的机遇对我重要，只三次，如果三次之中，有两次是正面，群殴就留下，如果三次之中，有两次是反面，我就回到高老师身边，我说话算话，好，预备，开始――

硬币在平滑的桌面上快速地转动着，然后，快速转动着的硬币开始慢下来，最后倒下了，第一次是反面，纯属意外，怎么可能是反面呢，我又试，结果还是反面，我再试，结果还是反面。

我忽然摇摆不定了，我希望得到指点，我希望得到鼓励，我希望有一只手将我拉向给我爱情的乔直一边，或者将我拉向给我机遇的高老师一边，总之，我必须在乔直和高老师之间做出选择，在爱情与事业面前做出选择，所以，我给一家女性刊物的一个倾诉类栏目打电话咨询。

那家女性刊物的人听完我的倾诉之后，告诉我，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不解，我正是因为无法做出选择才请求心理援助的，可是对方坚定地说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并给我开了一个方子：“做你自己。”

我一遍一遍念叨这句名言似的的能解除我困惑的答案，做我自己，如果我做我自己的话，我真的不想回到高老师的身边，如果回到高老师的身边，我就无法做我自己了，我就继续做高老师的一颗棋子了，可是我遇到的最大的难题不就在这里吗？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吧，三个月是一个期限，如果三个月内，我还下不了回到高老师身边的决心，那么，我就不会再考虑这个问题了。

三

我忽然见到了高老师，或者说高老师忽然就见到了我，高老师就是高，她一下子就找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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