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朋友告诉我，对这部小说的结构和写法有点费解，看着觉得东写一个人、西写一个人，故事跳来跳去的。我把自己当初构思时的一些想法写出来，供各位看官参考，希望能有助于各位看官理清整部书的线索。
（各位看官如果是第一次读本书，最好跳过这篇，直接去看正文。看几卷之后，如果对本书还有兴趣，想要作些了解，再回来阅读本文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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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结构
《未央夜雪》的结构一开始还是经过认真设计的，并不打算采用常规小说的线性叙事方式（即按时间顺序从头到尾把一个故事讲下来）。
凡是读过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莽丛中》（即黑泽明电影《罗生门》的原型），或是更常见点，金庸的中篇《雪山飞狐》的看官，都对“多角度叙事”不会陌生。
比如一场冲突发生了，有好几方当事人、还有旁观者等等。按照我们的常识，也会想到要把每个当时在场之人的叙述都听一遍，才能全面了解冲突的起因和经过。如果只听其中一个，比如只听一方当事人的，很容易作出错误的判断。
那么，假设我们此刻请到了当时在场的一共五个人――请进“局子”了――然后让他们每个人把冲突自始至终的所有经过书写下来。最后，我们会得到五份报告。每一份报告都是独特的，有一些别的报告所没有的细节，提供一个新鲜的角度。
只有把这五份报告合并起来，就像把被切割成五块的拼图重新拼接起来，才能得到一个比较详细、真实、全面的原貌。
这五份报告装订成的小册子，就可以称为一部“拼图版”小说。是一种常见的小说写法。
现在，假设仍然是五个在场人士，但这场冲突持续的时间变成了前后四天。为了了解整个冲突的全貌，我们有必要让每个人把每一天的经过都单独写成一份报告。
最后，我们收到了二十份报告。按正常顺序编排，大概应该是这样：“
甲，第一天；乙，第一天；丙，第一天；丁，第一天；戊，第一天；
甲，第二天；乙，第二天；……以此类推，不赘述。
再假设这原本按顺序排得清楚的二十份报告，因为某些原因――火灾烧掉了、下雨泡坏掉了，等等――而缺少了中间的好些份，比如，第一天的情况，只有甲和丙的两份；第二天的情况，只有戊的一份；第三天的情况，只有甲和丁的两份，等等。
再把这剩余数份的时间顺序打乱掉，随机编排，最后装订好的成品可能是这样：
戊，第二天；2.甲，第三天；3.丙，第一天；4.乙，第四天……
这仍然是“拼图式”，因为同一天的事情仍然会有几个人来分别叙述（也可能没有，比如第二天只有戊能够叙述），但它的时间顺序已经凌乱，所以被称为“时光错乱的拼图”。
这就是《未央夜雪》的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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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视角
小说中最常见的是全知视角叙事。就是作者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可以替书中人叙述、介绍和解释出来。
我比较刻意地回避全知视角叙事――大概是某种学院派的怪癖，并不正常――而是尽量采取限知视角的叙事。
举个例子，第三章“吕莹”中，理论上，所有英布的事迹，都不是“作者叶容”写出来的，而是吕莹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英布，再聆听了胡伯和六伯的分别回忆，才得以了解到。
如果是胡伯和六伯也不知道的事情，吕莹就不可能知道，看官们也无法知道。比如英布的结局，她就是等到十五年之后，遇到了英无夜，才有可能从英无夜的口中听到。
所以，书中的每个人几乎都在回忆，在诉说出一部分的故事，每个人又都讲不完整，也听不完全。而“作者叶容”沉默地潜藏在每个讲故事的人背后，明明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却始终可疑地一言不发。
当然，“完全的”限知视角叙事的技术难度很大，写出来也会显得晦涩难懂，有时“作者”还是不得不亲自出来叙事。比如第三卷“吕莹”里决定逃亡之前，英布和凌若在骊山顶峰上的那一夜，既然当时只有他们两人，那这段情节又是谁知道的呢？谁说出来的呢？胡伯和英无夜似乎都不太可能，前者关系太远，后者年龄还太小。所以，这段对于承接故事发展很重要的情节，只好由“作者”自己出面来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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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立场
史书在记载“诸吕之乱”时的立场，是完全站在刘氏家族一边的，斥之为“叛乱”（虽然并不能提供证据），将平定此乱的周勃、陈平、刘章等视为英雄。
《未央夜雪》从整体上来说，立场有反转的倾向，偏向于诸吕。看官们一直看下去自然感觉得到。
但是我一向反对中国以前小说中那种“热情歌颂某某、无情鞭挞某某”的单调模式，摒弃简单的二元对立，而力图把书中每个人物都放置在平等的立场上，大家各自说出自己的愤怒和委屈。
比如第二卷“刘襄”里的吕角，虽然是“反派”，但只是相对于刘襄而言。作为齐国的宰相，也许他比单纯的刘襄更关心齐国的百姓。比如周勃和陈平，是最后整个政变阴谋的发起者，但是我也会在第四卷“刘盈”里给他们俩一个机会，说出自己“不得不发”的怨忿。
比如第八卷“刘兴居”，就更加明显了。前面已经叙述过的许多事情，在这卷里，以他的立场，几乎又重新叙述一遍，然而感情色彩和评价全变了，连语言风格都在改变。
这点大概受到了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的影响。他就是把一个故事说了五遍，从几个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但是绝不会让你感觉重复，而是每一遍都有触目惊心的新鲜感。这才是小说家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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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反思
如果有看官耐心地看完上面这篇略显卖弄术语的长文，他也许会问：不就是一部小说么，有必要写得这么复杂晦涩么？
我想解释的是：作为一个初学写作者，我所真正需要做到的是“寻找”。
不断地挑战自己，尝试各种各样的写作方式，不懈地书写――直到最后，“寻找”到自己最适合的表达方式和叙事技巧。
所以，在开笔写《未央夜雪》时，刻意写得复杂精细一些（也许是晦涩无趣了一些），用一些技术上比较冷僻的写法，也算是对自己的铸造和提升。
顺便预告一下，在“繁花书”的后两部曲中，写法又会有变更，可能会简单清晰得多，将结构、视角、立场等一一淡化，多用全知视角叙事，追求故事的流畅感和简洁力度。这，本身也是新一次尝试的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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