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时分，暑气依旧蒸腾，长乐宫庭院里的青石板在正午的阳光下仍有滚烫之感。
一个宦官沿着寝殿永寿殿的台阶快步趋上。当他走到门口时，不由得停下脚步朝里望了一眼。虽然汗流浃背，他的心底仍然本能地升起一丝凉意。这高大的永寿殿曲折幽深，门户重重，往里数尺之地，便非阳光所能达到之处，再往里便觉出阴森凄冷来。像一个巨大而隔绝的坟墓，而这大门便如同一张待机而噬的猛兽大口，通向一条长长的、令人恐惧的漆黑墓道。
太皇太后吕雉此刻便在这条墓道的终点。
她已经太过苍老，加之重病，卧床不起已有数日。这御床着实巨大，其宽近丈，配之以同样宽大的锦被，映衬得蜷缩在被子里的吕雉十分矮小，仿佛不是她躺在床上，而是被子把她牢牢地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御医们私下不敢议论她的病情，但却都以眼神相互悄悄示意，其中略带如释重负之感。像她早已死去的丈夫刘邦一样，吕雉讨厌医生，经常对这些御医们横加辱骂，命令他们滚开。一旦御医们躲到一边去，吕雉又指责他们袖手旁观、漠然视之，使得御医们常常进退两难。此刻他们心知肚明，太皇太后已经撑不过今晚，而他们往后的工作将会轻松愉快许多。
吕雉慢慢睁开疲惫的双眼。那个刚走进内室的宦官连忙行礼禀报：“回太后，燕王的夫人就在温明殿里候着，说现在不敢惊动太后的圣躬，等太后精神稍微好点时，就立刻过来进见太后。”
吕雉仿佛听见，又仿佛没听见。半晌，只轻轻点了点头。宦官不明所以，也不敢多待，轻轻退出。床前只留下几个垂首侍立、大气也不敢出的宫女，陪伴着这个行将就木的太皇太后，这个满头白发的苍老衰弱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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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吕雉不再能记清。那时，她正是最青春的年纪，在老家沛县的四乡八里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美人。每次和女伴们出门采桑时，总是有许多少年在周围游荡，找机会和她的女伴们搭话。尤其是和少君一起的时候――私下里她觉得少君比自己更温柔、更本分。至于是不是比自己更漂亮，她不承认――少年们的眼珠就总在她们两人身上打转。
那是个连呼吸里都带着甜丝丝的温暖的季节，直到她认识了卢绾。
卢绾是东村中阳里的人，身材高大，英气勃勃，然而眉宇之间又带着说不清的温和，与暧昧的微笑。她总是和少君同出同入，一开始还分辨不出来卢绾究竟是在注视她还是少君。后来偶然回头时发现卢绾盯着她的眼神――少君在另一个方向，错不了。那是个让她脸红心跳的眼神，带着点放肆和嘲讽，又无比贪婪，似乎信心满满地马上就要把她拥入怀中一样。她躲开了，看看少君，心中不免得意，可是从此心也乱了。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非常看重生辰八字，所以拐弯抹角地找来了卢绾的八字，请了一个先生来算算。那个先生凝神沉思的时候，吕雉的心都快停下来了，无助地紧盯着先生颤动的手指。
最后先生以恭喜的口气，说出一个大吉大利、福寿双全的结果。她觉得天地之间的鬼神都是眷顾她的。
还没等她有所行动，另一个惊喜又接踵而来。几天后，自己的父亲醉醺醺地从酒宴上回来，声称今天已经给女儿吕雉许下了一门亲事。吕雉心头刚一猛跳，父亲就滔滔不绝地说将起来，先说那个小伙子是东村中阳里的――慢着，莫非是……――一表人材，又有实力，将来一定可以做大事――究竟是……――为父已经帮你算过生辰八字啦，完全没问题。那个人的生辰八字正是――
是那八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字，曾经被她翻来覆去背了许多遍，不会错。她觉得仿佛是做贼突然间被拆穿抓住了，可这是多么甜蜜的被抓住，甜蜜到她不管怎么提醒自己要矜持一点，都忍不住会自说自话地傻傻笑出来。老天爷对我怎么就这么好！吕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就这么心疼我！
后面的谈婚论嫁、纳彩下聘的日子过得像梦一样，一转眼就到了婚宴，宾客盈门、酒肉满桌。在洞房里她等待着卢绾，却迟迟不见，听外面人喧闹着说新郎还在拼酒，心中不由得纳闷。然后，当大醉的新郎摇晃着进来时，她几乎是尖叫着，跳下地跑了出来。
那不是卢绾。那是一个又矮小又猥琐的三角眼男人。
她终于看见了卢绾。在外面惊愕的宾客中，在一个角落里，手执酒壶，死死地盯着她，眼神里不复有那种嚣张和轻狂，而是些许不甘，些许绝望。
那个和卢绾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人，她的父亲一眼看中、寄予厚望的男人，那个她将要托付一生的男人，叫做刘邦。
一年之后，少君嫁给了卢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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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婚礼当天是一次一刀见血的剧痛，成亲之后的日子才是最难熬的灼擦、瘙痒和恶心。丈夫好酒、好赌、好色，差不多五毒俱全。虽说担任了一个类似地区治安官的公职，有些俸禄，却是几乎从没拿回家来过，在外面呼朋唤友，彻夜不归，出手阔绰，一串串的铜钱流水样使将出去。她自己连扯几块布做做换季衣裳的钱都没有，天冷了还穿着麻布的薄薄夏装，冻得悉悉索索地在地里干活。
丈夫难得回家一次，总要把那些狐朋狗友都带回来。什么样的人都有，上到官府小吏，下到布贩屠夫，甚至还有许多鬼鬼祟祟之人，一看就是非贼即匪――谁让她丈夫专门负责捕盗，难免黑白两道都要有交情。一群人在家里狂吃海喝，催着她在厨房里忙个不停，酒足饭饱后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给她打扫，以及她丈夫在榻上高卧时的如雷鼾声。
当她把垃圾倒进屋后的灰堆，她恍惚觉得自己少女时代的那些幸福，就像这些垃圾一样已经脏污了、倒掉了、回不来了。老天爷对她不好，对所有人也都不好，不停地恶作剧，开残酷的玩笑。吕家的列祖列宗都是坟墓里老朽的孤魂，一个个咳嗽着、吐着痰、双眼翻白地呆坐着，对子孙们漠不关心。
卢绾还是会常到她家里，但总是拣刘邦在家的时候来，或者是和几个人一起来。虽然也和吕雉搭话、开玩笑，但眼神总是游移不定，言不由衷。毕竟卢绾和刘邦两家从父辈开始就是世交，他们两个不但生辰相同，又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好友。吕雉清楚，越是这样的关系，卢绾越是有苦难言。
朋友妻，不可欺。他卢绾是堂堂丈夫，对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可以戏谑风流，但唯独不能对她吕雉。
至于少君，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以卢绾的家财人望，一妻一妾实在正常得很――她或许没有发觉，在潜意识里，少君是卢绾的妾，她吕雉才是卢绾真正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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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她暴怒的是，卢绾并未娶妾，刘邦倒是先做出来这种事情。
那天刘邦突然回家，身边还陪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怀抱着一个男婴。吕雉直到那时才知道，这姓曹的女子是刘邦在别村的外室，这男婴是刘邦的第一个孩子，已生下来一岁有余。
她终于明白，自己丈夫常常十天半月不见人影，原来并不仅仅是吃喝嫖赌；那些她一文钱也要不到的俸禄，衣服上的层层补丁，原来都变作了这女子的首饰头面，光彩照人；许多独守空床、盼望着有自己的孩子陪伴的夜晚，她的丈夫正在满室春色、抱妻戏子、其乐融融。
她不能说什么。她能做的只是愤恨地夺门而出。
纵然丈夫有千般的坏处、万般的不负责任，至少她还是把他当成自己的丈夫。即使再没有感情，自己做妻子的责任还是要尽到。那些操持家务的事她必须做，为的是让这个家看起来温暖整洁，有个家的样子；那些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事，既是为了刘家，也是为了她自己不再寂寞。
现在她才知道，她还是错了，错得可笑。丈夫根本就没把她当成妻子来看过，这个家也不过是他众多落脚之处中的一个。至于传宗接代，丈夫倒还有点兴趣，却完全用不着她，外面的女人多的是。
往后的几年里，那个姓曹的女子和那个孩子偶尔会和刘邦一起回来。那孩子长大了，却奇丑无比，一双斜着看人的三角眼像极了刘邦，让她感到恶心。曹氏依旧花枝招展，对刘邦嗲声嗲气。吕雉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骂一句：“贱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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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娼妇！”突然从御床上迸出来的这句喊叫，虽然虚弱无力，却把周围垂首侍立的宫女们吓了一跳。众人朝御床上望去，吕雉的喉咙里荷荷两声，眼睛仍是紧闭着，似乎刚刚说的只是梦话。众人屏息静气，看着吕雉慢慢又熟睡过去。
这句话本身倒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些宫女们侍候吕雉多年，听这句话听得耳朵也起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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