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一时间无言以对，哼了一声，只把宫女宦官们又骂了一顿。

后来吕雉见到卢绾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朔日大朝了。她高高在上，目光急切地寻觅着，宫殿太大，百官又太多，她好半天才瞥见卢绾的背影，像别人一样俯伏在地上三跪九叩。她无由地一阵心酸。卢绾抬起头来，距离太远，五官都很模糊。她抬眼看看自己头上的凤冠，垂下的珠旒，她知道，卢绾更加看不清她的脸。

下朝后，刘邦召大臣们商议抵御匈奴的军国要事。她无事，先回宫，在御道上东张西望。她知道，卢绾虽然名为燕王，实际上既无实权，也不管事，这次会议跟他不会有关系。

她果然远远望见卢绾。大喜，命手下停辇。宫女们忙不迭围过来拿脚凳当台阶，她才不管，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来，喊：“卢绾！”

卢绾快步走到她跟前。她伸出手，想抓住卢绾宽厚的臂膀，狠狠捶他两下，跟他说，我好担心你啊。你一直都没有音讯，我多少次梦见你后都会哭出来。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要流泪了，她想：我要忍住，不要让卢绾心疼，不要让周围人说闲话。我能忍住不哭的。

她的手什么也没有抓到。

她只看到俯伏在她面前的人，说着：“臣卢绾参见皇后！”

她机械地把卢绾扶起来，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应该怎么说：“免礼！”

卢绾额头上多了许多皱纹，其实他才刚中年啊，是长年的征战太辛苦吧？

她慌忙去盯着卢绾的眼睛，生怕会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卢绾一开始低着头，后来才和她对视。她凝视良久，放下了心：虽然他的姿势毕恭毕敬，紧紧地直立着，可是眼角眉梢，慢慢又浮现出那种熟悉的、亲昵的笑意来。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找点话：“少君如何？”

卢绾道：“她在燕王府里养病。没有大碍，还是前几年躲兵荒落下的惊吓。她一直惦记着皇后你，说过段时间身体好了，上疏请了皇帝的允准，到宫里去拜见皇后你。”

吕雉不耐烦地道：“什么上疏、允准的？姐妹这么多年，她想来长乐宫随时都可以来，我自己也一个人寂寞的慌。”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随便叹口气：“唉，把人都憋老了，快变成老太婆了。”

卢绾轻轻地说：“皇后始终都和当年折杨柳的时候一样年轻。”

吕雉心花怒放。这句话卢绾知道宫女们都听不懂，所以敢放胆说给她一个人听。虽然卢绾只是拱手肃立，和她之间相距有尺许远，她却恍惚感到卢绾又站在了她的面前，随时会抚上她的双肩。

突然，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宦官用飘渺的尖嗓门高喊：“御驾过！”车声隆隆，低沉如雷，从几道门之外的地面上隐约传来。

卢绾脸色一变，往后退了数步，腰弯得更低了，俯下头，道：“臣恭送皇后。”

吕雉记不得当时的感觉。她梦游般地上了辇，梦游般地看着卢绾的背影远去，看着刘邦翠羽黄里的金根御车从旁边经过。她看不见里面的刘邦，却仿佛看到一张阴沉嫉妒的脸。

回宫之后，她慢慢明白过来一件事――当年在沛县时，她虽已嫁为人妇，却始终念着卢绾，无非是还有些许盼头。假如刘邦早死，或者刘邦外宠太多、喜新厌旧，一纸休书给她，那么她还可以恢复自由身。到那时再嫁卢绾，虽然还是会略感尴尬，但谅也无大碍。毕竟卢绾对她的心意，不用明言，两人也一清二楚。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可能。即使刘邦现在就死去，她身为皇后，按照那些儒生们再三强调给她听的“礼制”，也无论如何不能下嫁给一个大臣。

她谁都不能再嫁，只有在长乐宫里陪着刘邦二尺长的神位木牌，寂寞而终老。

所谓皇后，所谓富贵，不过是把她和卢绾之间最后一条似有微连的红线，彻底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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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刘邦宣布，命燕王卢绾回到他的封地燕国去，都城在蓟城。刘邦还说，燕国与匈奴接壤，常常遭到入塞的匈奴骑兵的侵袭，要卢绾多多担负起保卫边塞的重任，尽快和家眷一起到蓟城去上任。

吕雉听到消息时，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只是想：少君还没来得及进宫见我一面呢！

燕王卢绾从长安出发时，刘邦和群臣都去送行。吕雉留在长乐宫里，哪儿也没去，对着空荡荡的寝殿，轻轻地、反复低吟着少女时代的乡闾情歌：“欢今生兮约来世，长相见兮莫相忘……欢今生兮约来世，长相见兮莫相忘……”

突然间，她发现自己唱的词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莫相见兮长相忘……莫相见兮长相忘……”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被她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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