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的双手下意识地抓紧被子。冷。锦衾三重，金线银边，描龙画凤，盖在身上依然像冰。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梦见了每年都会梦见的那段过去，尽管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她觉得自己精神还好，慢慢颤抖着坐起来。宫女们忙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吕雉想起了在温明殿里等候的那个人，和她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她犹豫片刻，道：“传令，叫少君来见我吧。”

宫女楞了一下，嗫嚅道：“太后，这少君……”

吕雉明白了，改口道：“让燕王夫人到这里来。”

宫女忙退下了。吕雉斜倚枕头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她问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犹豫？是不是其实她也有点害怕见到少君？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人都变了这么多，还能像在沛县时一样亲密地说话吗？还会像当年一样吗？

―――――――――――――――――――――――――――――――――――――――――――――――――――――――

一切都不一样了。那是她进入长安后那段日子的感觉，仿佛做梦，晕乎乎的。她做上了“皇后”，第一次见到了这么高大、这么幽深的长乐宫，也第一次发现原来从睡觉的地方到吃饭的地方居然要坐上轿子走十分钟。

当时的她在惊叹和局促之余，不会想到，她将在这座层层叠叠、千门万户的宫殿中度过她的余生，再未出皇城一步。到了这个她即将死去的夏日下午，她纵然想再出去，也已经有心无力。

她曾经问宫女们：我是皇宫的主人？（大家点头称是）还是皇宫的囚徒？（大家惊恐地面面相觑）

她知道不该去问她们。但是找不到别人可以问。

进长安之后她终于见到了刘邦，他被群臣和宦官们簇拥着，距离她更加遥远。

刘邦总是很忙，忙着处理军国大事。

他不再赌钱了，不再大吃，喝酒也喝得很少，成天眉宇间总是深深的忧虑。吕雉想，那是因为没有人再敢和你赌钱，就算赌，也总是故意输给你。这赌还有什么意思？

不再大吃，是因为身体已经衰弱，长年南征北战早就把胃搞坏了。至于喝酒，他这个大酒鬼有什么不敢喝的？不还是害怕喝醉了被谋害，或者酒醉误事被别人钻了空子？

有时大的典礼，比如十月朔日的大朝，刘邦总要和吕雉一起出席。吕雉坐在宝座上，看着下面的群臣们山呼万岁，手舞足蹈，跪拜起伏，冗长而套路，让她倍感无聊。她转头去看刘邦，发现他也在打呵欠，但眼神里还是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双手握住宝座扶手，握得紧紧的，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吕雉想：为什么大家都给你卑躬屈膝的时候，你就那么高兴呢？

群臣中好多人都是以前沛县时刘邦的老朋友。有时下了朝，在御道上遇见，对方连忙跪拜。吕雉还忍不住习惯地想要去客气一下，扶一下对方，一转头看见刘邦已经昂然直过，头还刻意地扬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吕雉想：摆架子吧你。以前还叫人家一口一个大哥呢。项王就不会这样，项王对谁都没有架子，哪怕对普通的一个士兵都很和气。

她以为刘邦变了。渐渐地，凭着多年来的了解，她终于发现，刘邦没有变。不管他在人前怎样装出一副傲慢高贵的表情，一旦四下无人时，他跷起双脚、剔着牙、搔着胳肢窝的样子，还是当年沛县里的那个吃喝嫖赌，名为小官员，实际上的无赖。

如果说有改变，那只有一点，就是他比以前更容易害怕――害怕失去他已经得到的一切，害怕大家看不起他，害怕别人在背后对付他。

她本来会开始可怜他的，但刚进长安的那段时间，她根本顾不上刘邦的心情，因为她的心思全放在一个人身上：卢绾。

――――――――――――――――――――――――――――――――――――――――――――――――――――――――

进长安城的时候，吕雉的目光就在到处搜寻卢绾；进长乐宫的时候，她还在张望着。

她只知道卢绾这些年来跟着刘邦征战，功劳虽然不大，但刘邦和他关系依然亲密，封他做了燕王。

吕雉在想：卢绾呢？我明天能见到他了吧？

很多很多个明天。卢绾不能进宫来，她也不能出宫去。有时她发起急来，抛下所有的乘舆和辇车，自己步行着就要出宫，直接走到卢绾家里去。周围的宫女和宦官们惊慌失措，跪拜拉扯，苦苦哀求，声称皇后如果执意这样做，他们就一定会被皇帝处死。她被纠缠了半天，力气也没了，心也软了，往地上一坐，叹息一声。

她曾经拿这件事质问过刘邦。刘邦翻着三角眼，冷冷地抛下一句：“宫禁么，还是要有的――万一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脸上不好看。”

体面？她怒极反笑。当年你成月成月地不回家，我要是想和别人勾搭，不体面的事情十件八件也做出来了，你那时怎么就不怕不体面了？

阅读繁花书之未央夜雪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