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吕太后大概听说了他“有点意见”,又嫌弃以前多年的齐国宰相都太弱势,于是派出一个叫吕角的远房亲戚,来当齐国宰相。
这个吕角一到临淄,就比他刘襄还要飞扬得多,二话没说先闯进军营,把中尉田成的印信虎符一手夺了过来。
田成乃是他刘襄原先的贴身侍卫,从小到大须臾不离,现在身为中尉,掌管的正是国都临淄及附近的全部戍卫军队。他手中的印信、虎符,乃是调动这一军队的唯一权力。
本朝继承了当年秦朝乃至战国的许多规矩,其中之一,便是军队各级长官,只认印信虎符、不认人。
这一下,临淄城的军权,便全落入了吕角手中。他刘襄能够保住的,也只剩下王宫之内那支数量不多的卫士部队了,一下子就成了笼中之鸟、瓮中之鳖。
田成跑到王宫里,向刘襄诉苦。
刘襄知道,这印信虎符、这中尉,原本论理,都该是属于宰相管辖的。只是吕角也太过嚣张,和他这个齐王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忙着收兵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来监视和看管刘襄的。
刘襄想: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慢慢等待时机吧。要是我现在一生气,硬从吕角手里把印信虎符强抢回来,那不变成叛乱了?还是不要给吕太后口实的好。
新宰相吕角进宫来参见他。草草行过礼数,往椅子上一坐,翻着白眼望着屋顶,一副阴阳怪气的死样子。刘襄心里无名火起,转头命令手下:“端三杯酒来!给宰相敬酒。”
侍从们看出大王的意思,故意捧出三个巨大的银爵来,盛满了烈酒,想看看吕角的窘样。
没想到吕角面不改色,稍微仰仰脖子,连尽三杯。然后怪笑一声,略一用力,毛茸茸的大手把银爵捏扁成了银饼,然后将银饼朝侍从们手捧的托盘上一放。
“咣”的一声,托盘翻了,掉落在地上,银爵在地上乱滚。侍从们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拣。不要说他们毫无准备――就算扎好是马步、用力举紧托盘,也经不起吕角这随手一放。
吕角哈哈大笑,骂道:“你们这些蠢猪,连个盘子都托不住!摔坏了大王的酒杯,大王以后岂不是没酒喝了?”一脚把侍从们踢开,拱手对刘襄道:“大王莫要对这些下人们心慈手软!不好好教训的话――怕是以后连大王的饭碗也要打翻了哩。”说完扬长而出。
刘襄盯着吕角的背影,左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上,握到麻木,最后仍是无力地渐渐松开。
现在,他终于开始领悟到父亲当年的苦衷了。
回到寝殿,他拿起铜镜,朝里面打量不休,心想:我是不是也在一点点变成我曾经讨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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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婉云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问他:“王醒了?要用早膳么?”
刘襄恍然明白,从床上翻身下来。婉云过来帮他披上袍子,系上腰带,挂紧金虎兽带钩,再从床边取下佩剑,在他的衣带上挂好卡紧。
他衣冠整齐,抖擞精神,走到大铜镜前照照,看到自己高贵英武的模样,忍不住感觉良好,心想: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这个国家的王。虽然吕角手握印信,调用虎符,派都城的卫戍军包围了我的王宫,那也不过是防患于未然,阻碍我原本想采取的行动罢了。
现在倒好,他发难在先,我本身倒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要我暂且忍耐,一直呆在王宫里,看他吕角敢诬陷我什么?
他跟婉云一起并肩朝用膳的宴昵殿走去。一路上还有心情和婉云开玩笑:“王宫被包围了,你怕不怕?”
婉云偏转头瞅着他,弯弯的月牙眼忽闪忽闪地:“王,你怕不怕?”
他被将了一军,当然不能示弱:“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怕他怎地?再说,就算他姓吕的恶鬼来敲门,也得先问问我的手中剑!”
此时他们俩已走进宴昵殿,在小桌边坐下。掌膳食的宦官们络绎将早膳端上来。
婉云端起汤碗,吹着气,道:“王说的对。再说,这种一千多人的包围圈算什么啊?王不是一直敬重当年横扫天下的韩大将军么?他一生当中,面对着十万八万人的大阵势,不还是家常便饭?”
刘襄点点头,看到一盘鸡丝蘑菇,想起这是婉云爱吃的菜,就大大夹了两筷子,放到婉云的盘子里。婉云的筷子碰碰他的筷子,甜甜地道:“你也吃么。”他道:“你多吃,多吃。”一边夹别的菜,一边忍不住开始想:
如果是韩信面对这种敌众我寡、插翅难飞的局势,他会有什么应对的计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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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总是会有应对的计策的,而且总是能从一个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角度。”少年时,他的父亲刘肥这么对他说。“但是,这远远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这段对话的缘起,是一天傍晚,夕阳西下,父子两人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地方就在他此刻所在的这同一座宴昵殿里。他偶然问起父亲一个问题:“你最崇拜的人是谁?是不是爷爷?”
答案让他有点意外:“你爷爷能当上皇帝,当然有他的过人之处,非常人所能及也。不过,为父最敬重的,还是当年的大将军、淮阴侯韩信。”
“为什么?”
答案更加干脆:“因为在战场上,他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力之外。”
十五岁的刘襄一边含糊地嚼着菜,一边望着父亲,不太明白:“想象力?那和打仗有什么关系?”
“那时,我二十出头,初上战场,比你还要血气方刚。”父亲刘肥看看刘襄,像是看见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你爷爷派人把我送到韩大将军的军营中,告诉我,要听从大将军的安排,紧紧跟在大将军的身边,向大将军多学着点。
当时,我还有点怨恨,偷偷背着人哭过,觉得都说上阵父子兵,你爷爷却不要我,像是抛弃了我一样。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了你爷爷的苦心。”
什么苦心?
“我是你爷爷的长子,虽然不是嫡子,但你爷爷还是很宠爱我。他就是希望我能一直平平安安的,所以才让我到韩大将军的军营中。
因为他相信,韩大将军一直都会打胜仗。我跟着大将军,不但没有任何危险,反而能多立战功。
相反,要是跟在你爷爷的身边,那可就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倒霉。就凭他那几年十战九败、甚至常常是大溃败的成绩,连你爷爷自己都多次侥幸死里逃生,我还不是早就填了沟壑、膏了泥土了?不说别人,就连你的皇帝叔叔,当时跟着你爷爷,站在同一辆战车上,一旦到了败退的时候,不也是从战车上被扔下来,差点让追兵给杀掉?”
刘襄见过几次爷爷刘邦。离得远远地,裹在厚厚的毛裘中,高高在上,沉默寡言,看上去威严得很。周围的大臣们拱手肃立着,大气也不敢出。爷爷偶尔咳嗽两声,大家的神情,就仿佛是听到了遥远的愠怒的惊雷。
他在想:爷爷既然百战功成,从项王手中夺来了天下,理应是个常打胜仗的大英雄。怎么?听起来倒是个不停逃跑的败军之将?
“我汉朝一大半的天下,都是韩大将军打下来的。”刘肥掰着手指细数:“魏国、赵国、燕国、齐国……整个北方的中国,都在韩信的一支孤军面前臣服了。不管对方的土地多么辽阔,足以让骏马们跑到累死;不管对方的城池如何高大,像泰山一样需要仰望;不管对方的军队如何浩荡,像田野里的麦穗一样望不到尽头――在韩信的面前,它们就像水里的残花一样,一碰就荡漾着破碎了;像踩高跷的巨人一样,一推就失去平衡着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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