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的敌人们在快要失败的时候，最后悔的是什么？”
十二个时辰之前，刘襄在思索这个问题。
最后悔的？井陉口一战，赵军看到韩信的军队背水列阵，都哈哈大笑，以为如此自寻死路的打法是发疯，于是争先一鼓作气，想把韩信军队赶下水去，结果久攻不克，回头才发现自己的大本营已经失守；潍水一战，齐楚联军的兵锋已经冲到了韩信的面前，大家都因为胜利在望而纷纷渡河抢功……
刘襄突然明白了。韩信总是能在不知不觉间让对手一帆风顺、步步成功，产生已经胜利在望的错觉。就在对手们伸出手去攫取王冠，似乎已经把握在手，最为志得意满的那个瞬间――也正是所有的伏笔一起发动，把对手们摔得四分五裂的瞬间。
那么我要对付吕角，该怎么让他更加志得意满、更加得意忘形呢？
他已经把我的王宫包围得水泄不通，我已经不可能冲出去，难道所有的胜券不都已经在他手里了？
婉云笑了，道：“王，你这样想，假若吕角可以为所欲为，他现在最想做什么？”
刘襄脱口而出：“他最想立刻进宫把我抓起来，送到长安去治罪，最好是把我的王爵和性命一起都夺了。”
婉云吐吐舌头道：“好凶狠。那王就满足他的愿望吧。不过王记住，当他把手伸到你面前的时候，也就是他摔下来的时候――王若是不知道该怎么把他摔下来，我倒是有个主意。”
当婉云俯在刘襄耳边，把主意说完，刘襄不由得肃然起敬，惊奇地注视着婉云，莫名其妙冒出来这么一句：“你是谁？”
婉云笑得直不起腰来，问：“王，我跟你在一起几年了？”
刘襄老老实实道：“十五年。”
婉云扯扯刘襄的袖子，月牙眼弯弯的，微笑道：“婉云还小的时候就和王在一起了。十五年来，没有一天不陪着王，从来也没想过离开王。除了做你身边的侍女婉云，我还能做谁？”
刘襄迷糊了片刻，没太想明白这话的意思，就又问：“那你刚才说的这事该让谁去做？”
婉云道：“让昭叔去做吧。别看他年龄大了，又是宦官，但是凭他的功夫，趁着夜色溜出去，一般人还拦不住他。”
昭叔不是婉云的亲叔叔，但是十五年前，正是他带着还幼小的婉云来到临淄的王宫，投靠刘襄的父亲老齐王刘肥。
不知道他当年是怎么和刘肥认识的，总之刘肥很快把他收留了下来。昭叔早已净过身，便在王宫内的后园里当看守，婉云则被拨给刘襄当侍女。
婉云和昭叔情同父女。刘襄从少年时起便和婉云一起长大，几乎日夜都在一起。看在婉云的份上，即位为王之后，对昭叔也分外客气，想提拔他做总管。昭叔却固辞，只愿意当看园子的普通宦官。
后来，刘襄逐渐发现昭叔虽然白发苍苍，实际年龄并不老，而且身体很硬朗，看起来似乎武功底子很好，对之便更加敬重。
此时，婉云提议由昭叔去担任这个任务，刘襄也丝毫不觉意外。毕竟他王宫里的侍卫虽多，却都是只会上战场的勇士，而缺少武功上的高手。
婉云找来昭叔。他肃立着，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寡言。婉云悄悄对他耳语片刻，昭叔点点头，看了婉云一眼，转身离开。
于是，联络田成，定下这个“扮猪吃虎”之计，派人假扮长安来的使节，让吕角产生大功告成的满足感，这一切便都在当天夜晚悄悄实施。
――――――――――――――――――――――――――――――――――――――――――――――――――――――――――
这计划其中的关键一环，便是那诏书不能让吕角有任何疑心。
偏偏当年刘邦因为宠爱刘肥，不但封给他最富庶的齐国，还格外加恩地给了他一张盖着传国玉玺印的“免死令”，并且告诉刘肥：“谁要是想加害于你，就把这免死令抢先公布于天下，说明此乃我的遗诏。别人若再发诏书杀你，便是违背了先皇之命。”
这话没有提及任何人。只是刘邦和刘肥都清楚那个“别人”正是吕后。
这也是为什么吕后虽然极讨厌刘肥，却在手掌大权之后，并未公然找罪名来诛杀他。
因为在刘邦死后，吕后翻检未央宫石渠阁中的诏令档案时，发现了“免死令”的存档副本。她清楚，刘肥手中有那么一张正本――自己若是明着动手，也达不到目的。
所以她只是在刘肥来京城朝见时，安排了一次毒酒的宴会，试图使用神不知、鬼不觉的暗杀方式。这次图谋既然没能成功，她便再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这份盖有玉玺的诏书便一直躺在齐国的王宫里，终刘肥一生，都没有使用的机会。
真正杀掉刘肥，使他英年早逝的，不是毒酒，是他自己的忧虑和担心。
每个夜晚，怒冲冲的吕后和那杯逼过来的毒酒，像一个不能摆脱的幻影，逐渐消磨了他。
当刘襄即位，这张旨在保全父亲刘肥生命的诏书，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
于是婉云正好设计，用这张诏书上的玉玺印章，加以移花接木、裁剪拼贴之功，巧妙地更换以另一份诏书的内容，便造就了吕角方才所见的那份“收王之诏”。
至于吕角送往长安城的那份弹劾刘襄的奏章――相国吕产收到之后，一看上面都是意气之争、辱骂之辞，忍不住在上面批了一行字“唯恐天下不乱！”，心想吕角这个齐国宰相当得也太惹是生非了些，完全不明白维持表面势力平衡的重要性――该考虑撤换他了，不要把齐王刘襄刺激得闹事才好……顺手将这份攻击谩骂的无聊奏章放进“不急之务”中。
吕产怎么也没想到，吕角在奏章上什么都写了，就是没写自己已经调军包围了齐王宫。
所以，完全没有发现事态已严重的吕产，也就根本没派什么使节来。
于是，当新的清晨来临，吕角意气风发地走进宫中来逮捕刘襄的时候，也正是他落入陷阱的末路之时。
――――――――――――――――――――――――――――――――――――――――――――――――――――――――――
风声萧萧。吕角如同野兽，被猎人们围困在陷阱之中，腰间血流如注。
他的思虑仍清醒如闪电：刘襄要杀我。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他想都没有想，拔剑就朝刚刚挣扎起身的刘襄扑去。
众人惊呼着挡在刘襄身前。刀刃纷纷向他招呼过来。
吕角不怕。他现在要的是速度，甚至拼着挨上几刀，也不能让刘襄逃掉，至少也要把他抓住当人质。
众侍卫的武功实在逊色于他。尽管又给吕角添了几处伤口，但没人真正挡得住他的拼死一击。吕角的大手，已经伸到了刘襄的脖颈边。
一瞬间，吕角的眼睛花了一下。仿佛风太大，有个人影在他面前落叶般飘过，一把雪亮的短匕首迎面刺来。他本能地拔剑一挡，却像挡了个空。等他明白实际上是自己的剑被削断了的时候，那把匕首已经在他的右胸处轻巧地点了一下。
就这么轻轻的一下……他还没看清，匕首已经收了回去。他的胸口一凉，接着鲜血喷出。他惊愕地想：怎么回事？……原来匕首刚才已经刺进去了。
比他更惊愕的，是刘襄。
这一幕像是一场回忆，突然把他带回十年前那个雨夜，父亲刘肥给他的讲的那个故事的结局。龙且，韩信的侍卫，削铁如泥的匕首，那一下温柔轻巧的出手……还有父亲最后的那一下沉默。“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以后你会见到他的。”
阅读繁花书之未央夜雪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