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即位三十一年之后，消息传来，皇帝驾崩于咸阳宫。

骊山上的所有劳工刚听到这消息时，几乎都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始皇帝会死？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像一个永远不死的神么？

严肃而紧张的官员们突然纷纷出现在骊山上，开始指挥工匠们将地宫内所有的工程收尾，并将所有的机关防范打开。到这时，大家才开始相信，这是真的。骊山，这座他们修建了三十年的巨大坟墓，终于要竣工，迎来自己的主人了。

奇怪的是，士兵的数量也突然多了起来，一批批顶盔贯甲，长矛雪亮，个个脸带杀气。

同时，凡是曾经进入过地宫、参加修建的工匠都得到命令，要他们在入葬的时候，必须守在地宫里面，陪送棺椁进入地宫，直到顺利地安放为止。

这是一个奇怪的命令，众人不得其解。直到有人突然提出一个设想：殉葬。

这天下是由秦国所统一，而秦国向来有用人殉葬的习俗。比如秦穆公死时的殉葬规模就甚大，人殉者除奴隶、劳工、宫女外，甚至包括当时朝廷上的一些重要大臣和将领。

再说，地宫里太过豪华奢侈，珍宝太多。那些地形曲折、机关防范虽然严密，却瞒不过成天在里面施工的工匠们――他们了解太多地宫的秘密。若干年之后，最有可能前来盗墓的，正是他们。朝廷想要早作防范，当然是斩草除根最好。反正把这些工匠关死在地宫里，跟踩死一群蚂蚁也没什么两样。

一加分析，众人无不胆战心惊，懦弱者嚎啕大哭，坚强者也神情恍惚，只觉得那葬礼举行之日，便是自己被活埋之时。

即使从没有进入过地宫、只在外面干活的普通劳工，也个个寝食不安。谁知道这次殉葬的规模有多大？始皇帝向来好大喜功，讲究排场，地宫里或许只能殉个上千人，但周围还有一百多个陪葬坑呢，谁知道噩运会落到谁头上？

即使是再嘴硬地强调着“骊山上有好几十万人呢，怎么就轮得到我”的人，也终于在另一个新消息到来后崩溃了。

官员们已经从朝廷处探得口风：葬礼完成后，骊山上的劳工们一律不得释放回家，都转移到新的工地上，开始修建另一处刚开头的巨大建筑――阿房宫。

骊山上的工作之繁重、待遇之恶劣，早已超过正常的徭役。众人之所以坚持得下去，全在于有希望在――这毕竟只是一座陵墓，工程总有结束的一天。到那时，劳工们可以回到家，回到自己的妻子孩子身边，回到村口的自家麦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歇时到邻居家串门聊天，坐在院子里晒着暖融融的太阳打盹儿，像一场不可逃避的恶梦终于过去。

现在他们才发现，这不是一场恶梦――妻儿麦田才是一场鸡鸣时分被惊醒的美梦――生活本身注定是从一个大工地到另一个大工地，注定是无休止的流汗、疲累、被辱骂和被鞭笞，直到倒在尘土里，被一领芦席卷走草草掩埋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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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布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而且，凭借他的关系，他知道更多可怕的细节、更多残酷的详情。他也知道，自己是绝对平安的。

但他不能接受即将落到周围那些人身上的命运。望着这些勤劳、忍耐甚至逆来顺受的劳工们的面孔，他不想听到凄厉的呼喊，看到绝望的眼神。

那个夜晚，他和凌若登上骊山的最高峰，沉默地凝望着山下，许久都没有说话。

夜已深，山谷里、工地上，无数窝棚前的篝火逐渐一一熄灭。整座骊山静寂下来。

风声呼啸，如同千万人齐声的叹息。周围尚未长高的松柏在风中晃动和扭曲着枝叶，在幽蓝夜色中画出黝黑狂乱的诡异形状，如同许多张牙舞爪的恶魔。

凌若抬头望着，轻轻道：“我们离天空好近。你看，天上的那些白云，还在飘啊飘的，就算夜深了也一样看得见。”

英布俯视着最后一堆篝火渐渐黯淡下去，缓缓道：“只要专心看，总看得到的。”

半晌，凌若突然问：“你决定了？”

英布转头道：“你知道我十多岁时是靠什么谋生、活下来的么？――专门做死人的生意。每逢有出殡的，我就事先凑进去帮着当吹鼓手，或者撒纸钱，或者当‘哭手’，就是在队伍中不停干号着装悲凄的。

那几年里，我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跟着出一次殡，从死者家一路走到墓地，看着棺材放下去，然后去户主那里领工钱。户主看我年纪小，还会多给个两文三文的。

这种事做得多了，对坟冢累累、白杨萧萧的墓地当真是亲切万分，比自己家还要熟悉。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在一个更大的墓地里呆着。”

他笑笑，轻声哼了几句调子，然后道：“这是我唯一会唱的一首歌，便是平常人们在出殡时都唱的挽歌。你听过么？”

凌若摇头道：“我从来没参加过葬礼――父亲是被皇帝处决的，我还来不及给他收尸就被发配了。这挽歌你唱吧，我来听听，是什么样的。”

英布道：“这歌很短，大意是说人生像薤草上的露水，很容易就被晒干了――是晒干的意思。可是露水虽然晒干了，第二天夜里又会重新落下来，凝结在青草上，而人呢……”

他顿了顿，沙哑地轻唱起来：“薤上露，何易……薤上露，何易……”

草丛静听，悄无声息。那些朝生暮逝，日苦夜愁；生为徭役，死为休息。

“露明朝更复落，更复落……人去一死何时归，何时归……”

凌若痴痴地听着，泪水缓缓滑落下来。

英布道：“就算是做露水，我也不想再做坟墓里的露水。我想远离它，去别的辽阔的地方。我这一辈子，已经跟坟墓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

他站起身来，望着下方千万个沉寂的窝棚，开始激动起来，“他们都是人，像我们俩一样。他们也不应该这一辈子都活在这样的大坟墓中，最后还被生生地埋在里面。――拼这么一把吧，就算最后还是被杀掉，也总痛快过那么一两天。

千百年之后，如果能重生于这片山河麦田，我想做万里无垠的草原上的露水，看到的是蔚蓝晴朗的天，陪伴的是在风中快活摇荡的群草。即使只能活一天，我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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