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一看，欢笑道：“宣平侯――爸爸回来了！”撒腿朝楼下跑去。

府门开处，爸爸张敖正从车上下来。张嫣骄傲地挺着胸，站在庭院里，等着爸爸过来先把她抱起来，在空中晃荡两圈。

她很快就发觉不对劲。爸爸脸色凝重，虽然看到她，微笑一下，按惯例抱她起来，可是根本没有晃荡就把她放下来了。妈妈站在身后，问：“怎么了？”爸爸道：“进去说。――嫣嫣，让奶妈带你去玩，好不好？”

张嫣心想：我已经八岁，是大孩子了。你们要商量什么重大的事，就把我打发走。我偏不。

过了一会儿，张嫣蹑手蹑脚走到内堂的窗下，贴耳细听。

先听到妈妈的抽泣声。张嫣心头一紧。不久妈妈道：“既然母后都这么决定了，咱们还能怎么办……”

爸爸暴怒道：“废话！嫣嫣才多大？八岁！刘盈已经十九了，再说还是嫣嫣的亲舅舅！哪有这么做亲的？被人耻笑！”

爸爸从来没这么发过脾气，不管是对妈妈还是对自己。张嫣吓得心咚咚乱跳，躲在窗下动都不敢动了。

妈妈道：“三年前父皇驾崩时，我还以为，咱们家终于可以自由了，可以不用再害怕从未央宫传来的消息……”

三年前？张嫣想，对，那是皇帝外公死去的那一年。整个长安城都是白色，连她也穿上一身白衣服丧。她和爸爸妈妈进未央宫去给皇帝外公守灵，巨大的棺椁停在飞雨殿中，阴森森地。她看到皇后外婆和舅舅，脸上都没什么表情，麻木的，一点都不悲伤，各自想着心事的样子。再看爸爸和妈妈，都掩饰不住解脱的开心。大概是皇帝外公不讨人喜欢吧，嗯，我也不喜欢他。

只听得爸爸又炸了起来：“对！自由个屁！咱们从未央宫逃脱了，嫣嫣可是要进未央宫呆上一辈子！你忍心么？”

张嫣开始头大起来。怎么？她又要从自己的宣平侯府里搬家了？那可不行，她现在可喜欢这个家了。

妈妈啜泣道：“现在弟弟刘盈名义上是皇帝，根本还没成年，一切都是母后说了算。不论是做女儿、女婿，还是做臣子，你说，咱们有什么权力违抗母后？我也不想把嫣嫣送进宫去，结这门乱七八糟的亲，可是……能行么？”

爸爸已经怒到出言不逊了：“你妈这叫什么主意？把自己的亲外孙女儿许配给自己的亲儿子，还说这是亲上加亲！”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你妈疯了！什么吕太后，就是个疯婆子！”

妈妈突然不哭了，声音也高了起来：“对，她是个疯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疯子么？”

爸爸反而愕然起来，道：“你……知道？”

妈妈哭道：“父皇是个冷血自私的人，只想着权力、权力，不但对家人不管不顾，有时根本就是拿家人当工具来利用。你以为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感受？母后和父皇成亲这么多年，早就被父皇逼疯了。虽然父皇死了，虽然母后终于自由，但是母后的脑子早就坏掉了，心早就烂了，活生生被逼成一个又暴戾又胡来的疯女人，你还能指望她做什么像样的决定？――弟弟也被父皇逼死了，不过，是逼成一个傻子！一个什么都不做，整天唉声叹气、痛哭发呆的傻子！――我呢？要不是我嫁出门了，有了你和嫣嫣，我也是一个疯子！一个傻子！――当初要是真把我送到匈奴去，真离开你们的话，我一出邯郸城就自杀了！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思？你讨厌我的家庭，我告诉你――我比你更讨厌它！这个家从来没让我快乐过，家里的每个人都是那么死样怪气的，互相像仇人一样，彼此盯着，彼此折磨着，彼此都在计算着日子，恶毒地等待着和对方同归于尽！这长安城里每个升斗小民，哪怕挨饿、受冻、卖苦力的家，都比未央宫里的这个家快乐得多得多！”

妈妈哭得厉害了，再也说不下去。爸爸也火不起来了，过去安慰妈妈。张嫣不想再听了，转身跑开。

过了半个时辰，当妈妈在楼上的窗边找到张嫣时，已经快傍晚了，西天边只有一抹紫红色的晚霞，将要没入沉沉的深夜。

张嫣趴在窗边，痴痴地发呆。妈妈叫她，她转过头来，小脸上有两行泪痕。妈妈心疼坏了，过来抱住张嫣。

张嫣指指西南方向重重叠叠的宫殿屋脊：“妈妈，我要搬到未央宫里去了。”

妈妈说不出什么，开始哭起来。

张嫣帮妈妈擦着眼泪，一边道：“妈妈不哭。嫣嫣懂事的。那里面的人和人互相都不喜欢，一个个都很难过。嫣嫣一定乖乖地，不会做错事，不会惹到他们。――妈妈，我可以经常回家来看你和爸爸么？”

妈妈紧紧抱着张嫣，泣不成声。张嫣的鼻翼酸酸的，想哭，可是不知道究竟要哭什么。

她知道，自己还太小，未来的许多事她还不明白。她只能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那抹漂亮的晚霞，逐渐变暗，逐渐消失――现在回想起来，就是在那个暮春，凉风习习的傍晚，在那个晚霞落山、万家灯火点亮的时刻，她的童年时代正式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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