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拉住了她。她转头看,是刘盈。刘盈紧抿着嘴,瞥了她一眼,使了个眼色。她顺着眼色的方向望去,侧边厢另一个高高的宝座上,坐着太后外婆。太后正盯着下面的群臣,眼神里带着神经质的愠怒,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正盯着围捕自己的猎人。张嫣打了个寒噤,想起爸爸妈妈叮嘱过自己的话,只好不敢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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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中冬暖夏凉,连四季的感觉都不分明。成天在椒房殿中面对着那些木讷胆小的宫女,张嫣渐渐长大了,不复那么冰雪可爱。她也学会了长时间地发呆,轻轻地叹气,以及自己和自己玩掷骰子的游戏。
刘盈很少来,更少和她一起过夜。她已经开始接受了刘盈是自己丈夫的这一事实,有时也会盼望一下他来,不过回头想想,也就罢了。一个人习惯了也好,希望他来的动机,更多只是自己太寂寞而已。
是我还太小吧,他和我说不到一块儿去,张嫣想,等我再长大点就好了。到时候可以和他经常一起说说话。
到她十二岁那年,刘盈死了。
一直到整场国丧礼办完,刘盈的棺椁埋进了黄土塬上的安陵,张嫣都没有回过味儿来。他就这么……不存在了?
直到几天后,她失手打碎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青瓷牛形小枕头――她是属牛的,爸爸有时会叫她‘小牛’――看着地上落了一地的碎片。她心疼地拼了半天,割破了自己的手,才突然明白过来――刘盈不存在了。再也拼不起来了。
这场婚姻已经结束。只是她再也不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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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个月,太后外婆突然来了,手里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之中、呀呀张望的小男孩。
太后对她说:“现在,你就是皇太后了。这是刘盈的遗腹子,新的皇帝。他以后跟着你过,也就正式算是你的儿子了。你在附近的昭阳殿里给他收拾下房间,以后要对他严加管束。平时你们不用上朝,节日大典时再去。明白了么?”
我的儿子?张嫣都糊涂了。我才十二岁,我自己还照顾不好自己呢。
太后外婆――现在应该叫太皇太后了――吩咐完,临走时忽然又转过身,对着张嫣很和蔼地微笑。张嫣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慈祥,可是这笑容僵硬得可怕,像是尸体呆滞的挣扎。
太皇太后道:“你要带着这孩子好好过日子,教他读书习武,一定得厉害起来――每个人都无视咱们,每个人都跟咱们过不去,想拆散咱们――咱们自己得强硬、得争气才行。”
张嫣后来才发现这几句话是太皇太后的口头禅。当时她压根儿听不懂,只是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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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年里,张嫣算是过得充实多了。朝廷上的一切事情都有太皇太后处理,张嫣只负责每天带着小皇帝一起去上课――其实皇帝还太小,只在旁边由奶妈们带着玩,主要是她自己在学。
太傅老先生领着几个博士轮流给小皇帝和她讲“五经”。她最喜欢《诗经》,其中最喜欢的一首诗是《唐风绸缪》。
老先生开了题,捋着白胡子先解释起来:“这诗是描述君王迎娶后妃的婚礼。婚者,昏也,黄昏之意,盖上古三代之时婚礼都是在晚上举行,所以诗里面提到星辰,因当时乃是在庭院中行礼,可以看见夜空么。夫妇者,人之大伦也,国君尤其不可轻忽。为什么哪?因民间妇人不贤,最多破一家;后妃若是不贤,可是要破一国,乃至要天下大乱的,关系重大啊。比如夏桀王有了妹喜,商纣王娶了妲己,周幽王纳了褒姒――”一边说,一边脸色严肃,认真地盯着张嫣,力图暗示给对方自己话中的微言大义――“是故孔夫子对此诗再三致意焉。”
张嫣心想,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这个名义上的皇太后每天能够见到的人就那么一二十个,想找个陪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能祸乱谁去?
老先生开始念诗了,先是第一段。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是丝带的意思,薪乃木柴也,为什么要拿丝带拴住木柴呢?乃是做火把的意思。因这婚礼在晚上举行,需要火把照亮么。第二句么,是说天上星辰的位置,正当中天,可见夜还不深。后面四句,乃是新郎所说之话,表示对新娘的赞叹惊喜之意也――翻译过来差不多是:今晚到底是什么样的夜晚啊,居然我见到了你这么美好的人。你啊,你啊,我该拿你这么美好的人怎么办呢!”
张嫣忽然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幅场景。她晃晃头,再认真地凝视。
她看到了一个宽阔的庭院,不知道是不是皇宫里的,总之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宾客成群。四周的墙上插着一根根明亮的火把。夜色初浓,当那个女子从花轿上下来,步入庭院时,等待多时的新郎连忙迎上前去。他凝视着她,脸上掩饰不住狂喜和赞叹,而她只羞涩地红了脸,偶尔抬头对望一下,眼神里也满是柔情。
第二段:“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背景突然都模糊了。人群和喧闹远去,庭院里仿佛是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她。唯一的声音是火把燃烧的毕剥声。他仍然那么如痴如醉地凝视着她,满是幸福的微笑。她也是。他们两个像是在面对面地旋转――缓慢地、温柔地、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在满天星斗的微光中旋转着。
最后一段:“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他们该说什么?说不出来。你这个有着美丽微笑的人儿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怎么办呢?我该做什么呢?太过澎湃的幸福,阻塞了他的喉咙,让他手足无措起来。她知道,她也不能说什么,可是更喜悦,是那种将要被宠爱终生的喜悦。
张嫣望着这两个人,突然开始觉得心酸。那不是她婚礼举行时的场景,绝对不是。婚礼不是在夜间,过程她记不清,更重要的是那一整天刘盈都没拿正眼看过她,给她感觉像是在逃避和厌恶她――而她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婚礼了。是的,不会再有那样的夜晚,明亮的星辰、温暖的火把,以及他凝视着她,如同凝视世间最美丽奇迹的眼神。
老先生的沉默惊醒了她,张嫣赶紧收敛心神,回到书本上来。
她不太清楚的是,那时她十三四岁,她痴痴想象中的图景――那只不过是所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会幻想的场景、都会做的梦。
不同的是,别的女孩子在梦想着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充满着美丽的期望。而她在内心深处刚刚开始梦想的,早就经历、结束、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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