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的左手一直在背后紧紧地抓住床板。她用力一扳,突然间床前的地板塌落了,张嫣瞬间坠落下去。两个刺客大惊,连忙一起扑到洞口去看,此时地板又立刻合上,恢复原状。年轻刺客大怒,短剑朝地板猛戳几下。这地板是数层竹子拼成,甚是牢固,只戳出几个小洞。
年长的刺客直起身来,皱紧眉头,咬咬牙,喝道:“没用了,咱们快走,先去昭阳殿,杀一个是一个。”那年轻刺客站起来,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余怒未消,骂道:“他妈的……咱们大意了。刘邦家的人果然一个个都跟狐狸一样狡猾,居然连皇宫寝殿里都有地道机关……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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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嫣摔落在许多层羽毛被褥铺成的软软垫子上。半晌方回过神,站起身来,望着面前这条长而幽深的地道。
她第一次来这里,是新婚之后不久,刘盈带她来的。
当时,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刘盈扳开床板上那个不起眼的机关,露出幽深的洞口。他们用梯子走下去,刘盈拉着她的手,举着一根小火把,给她指点这条地道的结构。
刘盈道:“不止是椒房殿,包括我住的昭阳殿、长乐宫里太后所住的永寿殿,御床前面都有这么一条机关地道――天下初定不久,四海豪杰游侠之士还太多。当年父皇征战时,也不知杀了多少六国贵族,得了天下后,又找借口杀掉了几乎所有的异姓诸侯王。这些人都有不少门客、死士、后代,个个都红着眼,准备找咱们玩儿命――所以当年在修建未央宫和长乐宫时,父皇特地嘱咐监工的萧何丞相,在几处重要寝殿都加修机关和地道,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张嫣惶恐地望着这黑洞洞的地道,不由得紧紧抓住刘盈的手臂,低声问:“这地道通向什么地方?”
刘盈道:“这地道是和昭阳殿的地道连接在一起的,出口就在我的寝殿床前。另外还有一条岔路,出口在宫墙旁明河边的一片不起眼草丛中。”他所说的明河是从长安城西南角水门里流过,穿过城西的未央宫和城东的长乐宫,最后从长安城东边清明门附近流出的一条河流,两宫的生活用水主要都是由这条河来提供。
刘盈又道:“从那个出口出去,很偏僻,可以立刻翻出宫墙,逃到未央宫外面。那是防备重大的变故的。”
张嫣怯怯地问:“那……太后的长乐宫、永寿殿里的那条地道,又是通向哪里的?”
刘盈道:“我也不知道,只有母后知道。”他转头看看张嫣,道:“等以后母后和我都死了,你成了太后,搬进了永寿殿,自己下去走一圈,就知道了。”
张嫣打个寒噤,道:“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刘盈望着地道黑黝黝的顶端,道:“死没什么可怕,也没什么不好。”似乎想起了什么,有点感慨,道:“其实我挺喜欢这个地道的。有时我真想就住在这里面,黑洞洞的,自己在角落里点根小蜡烛,画点画,想想心事,静悄悄的,就这么一直一个人呆下去,什么都不用害怕,谁都不会来打扰……”
张嫣道:“你越说越吓人了。我可不想在这么一个坟墓似的地方里玩。”她那时还小,童心顿起,道:“我想出好玩的了。半夜里我从椒房殿的地道下去,跑到昭阳殿里去找你,从你的床前钻出来,突然出现叫醒你,吓你一跳,好不好?”
刘盈苦笑一下,摸摸张嫣的头,像是一个大男孩在宠着一个小女孩,道:“好呀,只要你有胆子自己从地道里走过来――就怕还没吓到我,先把你自己吓逃跑了。”
张嫣之后果然没敢这么玩过。几年后,刘盈真的死了,地道就更加想不起来了。
这时,她又一次站在地道里,眼前浮现出刘盈那时摸着她头的样子。他微笑着,另一只手举着火把,映得苍白的脸上有了点暖色,很温和的――张嫣忍不住想,他虽然很少见我,但对我还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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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旁边的墙上摘下一根小火把,旁边都备有火石火绒,点着后朝长长的地道前方走去。虽然怕得要死,她还是觉得一定要尽快从昭阳殿的那个出口上去看看。小皇帝不知道怎么样了――刚才听那两个刺客的口气,还有另一批刺客前去了昭阳殿。
在寂静阴暗的地道里走了不知多久,看着地势和方向,应该前面就是昭阳殿了。火把抖动了两下,突然灭了。地道里漆黑一片。张嫣吓得跳了几下,只能硬着头皮伸手朝前摸索着走。
突然风声闪动,张嫣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她刚要尖叫,那人的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停了几秒钟后忽然又松开,颇感意外地道:“咦?是女的。”接着旁边一个女人的声音喝问道:“是谁?”
张嫣听出来居然是吕莹的声音。她忙道:“姨婆,是我,张嫣。”吕莹道:“哦,原来是皇后。”――刘盈死后的这些年来,虽然张嫣已经升格为“皇太后”,吕莹仍一向管张嫣只叫“皇后”,有意无意还是把她当成小姑娘来看――火光亮起,张嫣看到吕莹和另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站在面前。她匆匆瞥了这男子一眼,注意到这男子颈上的红巾,凌厉的眼神。
吕莹问:“你怎么进地道来了?椒房殿里也来了刺客?”张嫣点头道:“是啊……十几个人。小皇帝怎么样了?”吕莹摇头道:“我们刚赶到。昭阳殿里已经死了好多人。我和夜儿直接抄近路赶到寝殿,没见到人,以为他已经下地道了,就下来看,没想到遇到的是你。”张嫣急道:“我也没看见小皇帝,想必他还在昭阳殿的某个房间里,我们快上去找他。”
三人从出口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寝殿里仍然空空荡荡。侧耳细听,远处有许多脚步声、兵刃相交声,只是听不太清楚。
吕莹皱眉道:“刺客来了不少……刘兴居干什么吃的?那些护卫的郎官们呢?”张嫣道:“他们刚刚都被调到作室门内救火去了。”吕莹哼了一声道:“调!这调虎离山之计用的好啊。一场大火就吓破了未央卫尉的胆,把卫士们全撤走,给刺客们留出空间来。”
张嫣听出吕莹的话里有话,似乎并不信任刘兴居。此时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寝殿方向奔跑过来,还有人大声呼喊:“找到了!别放走这小兔崽子!”紧接着几个宦官狼狈地奔进来,其中一人背着小皇帝。那孩子一见张嫣,放声哭道:“母后!”
张嫣忙扑过去接过孩子。吕莹扳动开关,露出地道口,站在入口处喝道:“快来!”此时砰的一声大响,几个黑衣刺客已破窗而入,转瞬砍倒那几个宦官,扑将过来。英无夜挥刀敌住,回头喊道:“莹姨先走!”
张嫣跑到地道口边,吕莹伸手刚接过孩子,已有一个刺客扑近,挥剑朝孩子砍来。吕莹不及多想,抱着孩子纵身朝地道中跃下,接着轰的一声,地道口已然合上。
黑衣刺客见功败垂成,不由得恼羞成怒,回头狠盯着张嫣。张嫣认出他来――正是刚才来刺杀自己的那个年轻刺客――那人喝道:“贼女人!看你第二次还有命没有!”挥剑朝张嫣劈头砍来。
张嫣一闭眼,已经感觉到了剑风掠来。她的眼前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像是某个地方,一群影影憧憧的人――究竟是什么呢?
突然听得那年轻刺客长声惨叫。紧接着张嫣就觉得脚下一轻,一条有力的臂膊搂住她,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朝后退去。张嫣慌乱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团跳动的火――是那条红巾。她再向上看去,英无夜嘴唇紧抿,表情凶狠,目光炽烈如火,刻骨如刀。
一群黑衣的刺客正团团围过来,剑光挥舞,然而全靠不近,因为英无夜的刀光如雪,舞作一团,裹住了四周的剑光。
张嫣看不到这些。她只感觉到自己的腰被英无夜紧紧搂住,像是飘在洁白的云朵丛中似的,恍恍惚惚地向后退去。她的气喘不上来,快窒息了。
她突然想起一个奇怪的问题:谁曾经抱过我呢?
小的时候,自然爸爸妈妈是会抱自己,亲自己的。大概,还有奶妈和侍女。
自从八岁入宫,到现在十一年了,平时周围的人永远都离自己有两步之遥,低眉顺眼,面无表情。
刘盈是她的丈夫,但是和她见面的时候不多。即使同睡在一张床上,也是各在一边,各裹一条被子。宫殿里的床太大,荒凉如旷野。她和刘盈做了四年名义上的夫妻,还几乎没有过肌肤之亲。在记忆搜寻之中,她想起刘盈拉她的手的感觉,摸她的头的感觉,每一次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同当时的场景、对话――可是似乎再没有更亲近的了,没有了。
哦,她模糊地想着,原来十一年来再也没有人抱过我了。
可是今晚、此时,这个男子就这么毫不犹豫地抱起她,有力而紧密地箍着她的纤腰,手贴在她的小腹上,她即使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这只手的热量。
她慌张地闭上眼,不敢再看他的脸了。搏斗更加激烈,她感觉到英无夜抱着自己的手有点吃力,转身的速度也有点慢,便本能地贴得近一些,双手搂紧他的胸膛。她告诉自己――我这是为了求生,为了让他更好地保护我的安危,于是自然地把脸也贴在他的胸前。可是很快她发现,生和死其实自己并没那么在意,她只是喜欢这么双目紧闭地和一个人拥抱在一起的感觉。她的脑海中空白而甜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能并没有多久,突然他的动作停下来了。她犹豫了一下,不安地睁开眼,他正弯着腰俯视着自己的脸,目光变得温和起来,问道:“你没受伤吧?”
张嫣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伤没有,只是本能地点点头,道:“我没事。”英无夜道:“到寝殿里去休息吧。我去把剩下的几个人抓住。”
张嫣转头望去,才发现外面庭院里已经涌进来许多执戟郎官,由刘兴居指挥着,把几个刺客包围在中间。她再看一眼寝殿里,倒着几具尸体,大概都是被英无夜杀掉的。
她道:“好。”心里有点舍不得。英无夜没有动,仍望着她,只觉得她眼神迷离,双唇红润,似乎有点紧张。
过了几秒钟,张嫣突然明白自己的双手还紧紧抱着英无夜,怪不得对方不动。她连忙被火燎了似的松手,脸顿时红起来。英无夜愣了一下,转身出外。
她在寝殿里呆呆地坐下来,又觉得不放心,害怕地从尸体边走过,来到寝殿门口张望。外面还在动手,但是既然形势已逆转,那几个刺客被擒或被杀看来只是时间问题了。
她不关心刺客,她只盯着英无夜。他仍在全神贯注地挥刀快攻,绕着一个刺客不停地旋转,颈上的红巾跳跃着。周围的郎官们有一些执戟封住刺客退路,另一些则环绕着,高执着一根根明亮的火把,大声呼喝助威。
张嫣忽然开始明白了:刚才自己以为自己必死之前,眼前出现的那个模糊的画面究竟是什么。
就是那个画面:庭院、夜晚、星辰、火把,周围热闹的人群渐渐变淡,在背景中消失,只有他凝视着她的目光,充满喜悦和深情。而她羞涩地微笑着,低下头去,又忍不住要抬头注视他。
张嫣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她知道自己害羞了,可是仍然想看着英无夜。那几行诗句在她的心中默默响起: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火把高举,照亮了英无夜的脸。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她的腰上,似乎还留着他的气息、他的温热。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她想:我有过这么一个晚上了。我有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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