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勃叫好道:“有豪气!”
陈平摇头苦笑道:“那时候空有豪气――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后来天下动乱,群雄逐鹿,我陈平还真以为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结果出山后,四顾一看,乖乖!有那些大英雄在,个个都比我强出太多,哪里轮得到我啊。
项王就不必说了,生来就是做君王的。后来和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共事,我揣摩比较良久,总觉得论文才、论武略、论计谋、论人心所向、论气度能力,我做梦也比不上啊。周兄,不信的话,你就说说论起带兵打仗来,在那个年代,以你的能力能排到第几位去?”
周勃把酒杯往桌上一顿,红着眼睛道:“第几?倒数还差不多!我周勃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在战场上怕过谁来?可是你刚才讲的那几位,我每次见到他们,总是有种不由自主就低三下四的感觉。
项王我见的次数不多,好像他也不是很高大强壮――但是我们汉军的将领们,但凡是见过项王的,哪个不是在提起他的时候脸色发白、嘴唇发干、肃然端坐?不说别的,就说他手下那个大将龙且,龙疯子,还是我和曹参、灌婴、刘肥四个人一起上才杀掉的。要是一对一,老子也只有撒腿跑啦。龙且都能吓倒我,我还哪里敢和项王较量?”
陈平喟然叹道:“对。你是武将,我是文官,可是那种望尘莫及的绝望感,倒是彼此彼此。在那个群雄飞扬的年代里,我们都是充满挫折与羡慕的小人物,自觉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阴沉地咬着指甲,既崇拜着又嫉妒着那些光芒四射的人们。”
周勃道:“你太转文,我听不懂。要我说,就是――比不过,没法比。人比人,气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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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了,旋转呼啸,越来越凉。
陈平靠在窗边,举杯萧然道:“后来,项王死了。再后来,韩信死了,彭越死了,英布死了。连高皇帝都死了。那时,我就在悄悄地想,大人物们都不在了,这个天下,也总该轮到我这样的小人物出头了吧?”
可是,之后的十多年里,吕太后牢牢地把持大权,把你、我都架空起来,我只好成天在家里喝美酒,看歌舞。一晃现在已经五十多了,看看我这眼角的鱼尾纹――”他指指自己的脸,“那个治理天下的梦,我从来就没实现过。
在咱们年富力强、心气儿最高的青春岁月,和那些英雄们并肩生活,是咱们的不幸。强者们本就已经呼风唤雨、气吞山河,甚至以天下为赌注,作那百万兵马的豪战,怎么着也轮不到咱们哪!
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一个荒芜平庸的年代,周围再没有我佩服、畏惧的人,论起实力、计谋和资历来,反而是我们最为拔尖了。这天下不归我们,归谁?归那个字都没认全的小皇帝?归那个还不到二十岁的皇太后?归那些一生下来就金枝玉叶、四体不勤的刘姓皇族们?归吕家那群小舅子们?归吕产?――说心里话,吕产是个人物,我欣赏他,赞同他,但是他还太年轻,等得起,有的是时间。
――现在还是我们的年代,我们的!还不是他的,不能那么快让给他。我们在英雄们的阴影下苟活了这么多年,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冒出头来,不能还没坐热位子,就又被新人们给挤下去!
就是因为这样,我不甘心告老还乡,宁可鱼死网破。这次我们联合――确切说是‘利用’刘氏皇族――把吕家外戚打下去的争斗,只能往前走,没有妥协,没有回头,因为不如此,就不能真正把天下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那个切割天下的梦想,已经闲置太久了――我也想做一次主角,像项王他们那样,做一次别人眼中神一般的人物。”
陈平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有点后悔:我这是不是酒后失言、真心话说太多了?他立刻住嘴,回头看去――周勃喝多了酒,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口水都流将出来。
陈平一笑,萧然长叹一声,喃喃道:“粗人,也有粗人的好处。”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轻轻下楼,对庭院里的绛侯府侍卫道:“你们过会儿上去服侍你们大人就寝。他要问起我,你们就说陈大人已经回府去了。”侍卫们领命。
陈平走到绛侯府门口,门外自己那辆“曲逆侯府”的马车一直等着。仆人们扶着陈平上了车,沿着北阙大道朝南行去。
陈平的府邸在“北阙甲第”这一区的南边,路上要经过好几条街道。夜已深,路上无人,车夫早已困了,有一搭没一搭懒洋洋地拉着缰绳。
经过北阙大道和夕阴街的十字路口时,突然前方一匹快马鬼魅般地从西往东横穿过去,马背上俯伏着一个人影,背着个竹筒。赶车人猝不及防,急忙猛拉缰绳,马车哗啦啦一阵东倒西歪。车夫破口骂道:“他娘的,半夜三更的,跑这么快,出殡么?”
陈平在车中坐正,问道:“怎么回事?”车夫道:“回大人,有一匹快马在咱们前面抢道。”陈平也没多说什么。马车朝着不远处的曲逆侯府慢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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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那匹快马已经沿着黄土铺就的夕阴街,奔出了长安城东北方的宣平门,经过杨柳青青掩映下的灞桥,朝着东方继续奔去。马上的骑士是一位信使,目的地是齐国临淄城,由未央卫尉刘兴居秘密派出,背上的竹筒里放着一封他给自己大哥、齐王刘襄的密信。
信上写的是:“大哥:前日未央宫内起火,并有大规模之行刺,险些危及皇上和太后。刺客身上皆带有大哥之‘齐王宫’腰牌。当权之人虽并无言语,但依小弟之见,他们已经怀疑到了大哥头上。
防人之心,不可无之。大哥要早作准备,以防万一。彼家终为裙带外戚,我家乃是天潢贵胄,狐兔不可与同谋,各怀异志,恐终有图穷匕见之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大哥早图之。”
就是这封带着一点臆测、一点躁动、一点慌张的信件,在几天后的八月十四日,到达了临淄,最终使得犹豫不决的齐王刘襄下定了决心,正式从王宫出兵袭击宰相吕角,反而被吕角包围。
八月二十一日,齐王刘襄在被困数日后,终于用韩婉云的计策,杀掉了齐宰相吕角,手握齐王与齐宰相两大兵符,成功地宣布齐国军队总动员。然后又传檄天下,向刘氏诸侯王们号召入关讨伐奸臣吕氏,以清君侧,拯救刘氏社稷。
这个消息,像一声猝不及防的炸雷,改变了整个风雨欲来的局势中,那暂时凝滞住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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