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座府邸，不远处另一处大宅院中，也是安安静静的，不过在楼上的书房中，烛光明亮，两个身影正在酒席前促膝密谈。张嫣曾经见过这两张脸――一个白白胖胖，满脸笑眯眯的，乃是曲逆侯陈平；另一个喜欢斜着眼睛看人，有点傲慢和凶狠，正是绛侯周勃。

“陈兄，”周勃道，“昨晚的计划，似乎并未成功么。该死的人，一个也没死。今天看看宫里传出来的诏令，居然就那么随便和稀泥过去了，说是西楚军余部而已。陈兄，有没有失望？”

“不失望，不失望，”陈平呵呵笑着，满意地搓着双手，“这本来就是投石问路而已。反正这些刺客和咱们都没有关系，他们本来是梁王彭越的余部。彭越被刘邦冤杀，他们多年来处心积虑、卧薪尝胆要为彭越报仇，只是始终找不到机会。咱们可不想谋划什么，只不过派人去和他们联系一下，叙叙旧么；他们想知道未央宫内的地形和建筑，咱们就帮帮这些老朋友指指路而已。至于他们要进宫去做什么，咱们可都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周兄，你说是不是？”

周勃冷笑两声，道：“好好好，陈兄，你就别在这儿假撇清啦。你曾经说过这次行刺，原本就是一石三鸟之计――总有一只鸟是会被打得着的。现在我倒想问个清楚，到底是哪三只鸟啊？”

“第一只么，自然是杀掉两个人――小皇帝和张皇后。这两人在名义上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实际上根本就是吕家外戚的靠山、傀儡和挡箭牌，完全被吕家人利用和操纵着――最可气的是，咱们还不得不低三下四地服从于这两个人。绕不过去的障碍，就把它搬掉！即使现在搬不掉，以后斗倒吕家外戚后，一样要把他们搬掉，另立新君――一个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乃是最有力的武器――惟名与器，不可假人。这是孔子的话――一定不能操纵在别人手里，只能听咱们的，由咱们来左右着。”

“好，让这两个废物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那第二只鸟呢？”

“我劝这群刺客们身上佩戴了‘齐王宫’的腰牌，好把这头号的大黑锅栽到齐王刘襄的头上。为什么？

咱们这些已经失势的开国勋旧们，大多都是马上的武将，能得天下，而不能治天下，白白地把大权都拱手让到吕家那帮靠娘们关系的毛孩子手里去。

所以，要搞掉他们，非得有两个条件不可。一个是必定要联合刘氏皇族的力量，二是一定要战乱起来。

这两个条件，说难也不难――现在局势已经足够紧张，只要有刘氏皇族起兵，长安城中就必定人心动荡。而为了征战讨伐，兵权还不是重新要归到我们这些老将军的手中？那帮吕家的人有几个上过战场的？

兵权在手，又有刘氏皇族的支持，里应外合，我们的大事就庶几可成矣――我估计了一下，齐王刘襄起兵造反的可能性最大。为什么？齐国是诸侯国中最大的，他是刘邦的长孙，为人单纯任性，又对吕家最为不满――这四条就差不多了。我们得把筹码压到他身上――所以，就算他刘襄不反，咱们也得帮帮他的忙，逼他快造反。”

周勃哼了一声，略带点醋意地道：“陈兄不愧是曾经六出奇计的国之智囊，高瞻远瞩，把整个大局的经脉号得清清楚楚――刘襄也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让他起兵折腾折腾，也算是帮咱们的忙吧。接下来还能打到什么鸟？”

“第三只鸟是未央卫尉刘兴居。

这次行刺，他的失职之罪可最大。虽然吕家这次对他甚是宽容，放过了他，他可仍然是心中不安、无地自容――这个人是急躁自大，吃硬不吃软的脾气，好坏不分，又没什么脑子――咱们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来弄出点乱子。他又是刘襄的嫡亲三弟，层层都是千丝万缕的干系。到时候，略施小计就可以把他拉过来和咱们一块儿干――刘兴居武功很好，可以用他来对付吕更始――这下子，长乐、未央二宫中最厉害的武功高手，也就不足为惧了。”

周勃听得高兴，举起面前的酒杯，虚让一让陈平，仰头一饮而尽，大声道：“陈兄，但愿你这些歪门邪道、曲里拐弯的计策，能够帮咱们办成大事，把吕家那帮小舅子小姨子们的给赶下去。他奶奶的，一帮子乡下小伙子，居然也骑在老子的头上！”

他心头有气，站起身来，推开书房的窗，望着外面的一轮明月，粗鲁地扯开衣襟，敞怀吹着凉风，道：“老子当年跟着高皇帝一起打天下，出生入死，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疤，没一条是在背后的！刀头舔血几十年，最后才封了一个六千多户的绛侯。

他们一帮吕家的小舅子，屁仗没打过，屁事儿都不懂，照样封王的封王，封万户侯的封万户侯，最后居然还把我架空起来，把我原先的北军统领给撤了，分给吕禄那个天天和手下吃喝玩乐的大少！凭什么？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与其这么窝窝囊囊地回家养老去，还不如拼一把算了，来个你死我活！”

陈平抿了一口酒，捻须微笑，道：“周兄，且莫动怒，莫动怒。你的北军统领成了空架子，我的相国呢？――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可是被吕产轻轻巧巧拿了过去――世间多少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啊。来，来，周兄，坐下喝酒。”

周勃转身坐下，两个人互敬几杯，从精致光滑的黑底红漆盘子中夹了几筷子菜。陈平一边嚼着，一边含糊地蹦出来一句：“周兄，吕家虽然讨厌，不过说句公道话，吕产还是挺厉害的。”

周勃有点沮丧，道：“这小子是能力挺强，为人又谦和严谨，是咱们最大的对手。”

陈平道：“正是――周兄，既然吕产人不错、能力也行，那咱们干嘛还要争啊？让他去做相国、治理国家不挺好么？咱们打下了天下，也辛苦很多年了，回家去好好养老、含饴弄孙不好么？”

周勃愕然，沉思着喝了两口酒，憋不住地道：“那咱们就这么憋下这口气……算了？”

陈平笑道：“当然不是。不过，咱们既然要冒险发动政变，并不是单纯为了争权夺利――权力原不过是虚名；也不该为了和别人斗气――战场上多少瞬间生死、反手成败，见多了的人，还有什么气好斗。”他的酒已喝多，脸色变红，站起来也走到窗前，望着那轮明月，叹了一口气，道：“周兄，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你可知道我二十多岁时的志向是什么？”

周勃不耐烦地道：“你说你说！我怎么会知道？”

陈平似乎在回忆着遥远的往事，道：“二十多岁时，有一次乡里举行祭祀社神――也就是土地神――的大聚会，几百号父老乡亲都来了。聚会结束后，有一整头猪的肉要分给大家。这分肉可不是个轻松活，有些人不但想多拿点，拿精肉，而且还要互相比较，尤其是那些头面人物、耆老名宿、乃至刺头儿、地痞子――不但要给他们照顾，还不能太厚此薄彼，一两半两的都要看准，否则都要得罪人；可若是光忙着侍候特殊人物，其他那些普通乡亲又会在背后抱怨，心理不平衡。所以，每年负责分肉的这个人，可得头脑灵活、算计准确、人缘上佳才行。

那天是我来负责。等我分完了肉，几乎每个拿到肉的人都很满意，没有任何意见。

这一下，那些乡老们可是对我刮目相看了。有的乡老对我说：‘陈平，你这个肉分得很高明啊。有这么一副好脑子，不去做个县令，可惜了。’

他们觉得，这就是在夸赞我了，我却毫不在意，笑着说：‘区区县令做它干什么？把整个天下交在我手里来切割和分配，那才算是尽情发挥了我陈平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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