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同一个凌晨的寅时时分,十九岁的张嫣又一次猝然醒来,在空荡冰冷的大床上,在依旧黑的夜色里,在未央宫的椒房殿中。只是还没到起床的时间,连侍女们都不在。
关于昨晚的军事会议,吕产事先向她形式性地请示了一下。她照样授权吕产去放手做,反正她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伏在枕上,半晌回过神来,想明白自己身居何处。
就在此时,她听到殿外有细微的脚步声,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这十多天来,她已经熟悉了这个声音,那是英无夜在殿外悄悄巡视。
每次想到他时,她就觉得自己正在被他保护着。平凡无聊的日子,也开始温暖起来。
内室里传来小皇帝均匀的轻微鼾声。这几天,她开始喜欢起这孩子来,对他也亲切了许多。
她隐约明白,自己这些变化是因为英无夜。她知道英无夜有一天会离开,她也想象不出来,自己有什么可能性和英无夜在一起。太后这个身份,这个在她还几乎没成年、没懂事之前就已经赋予她的身份,注定要把她的一生束缚在冷清的皇宫之中。
那个火光闪烁的夜晚庭院中的婚礼,她曾如此梦想。现在她对自己说,她有过了,没有遗憾。至于婚礼之后的一辈子相爱,那不是她应得的,她不会去奢望,永远不会。
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她在凌晨时分醒来时,不由自主地冒出的那个最疯狂的幻想:我会有自己的孩子吗?为了他?
她伏在床上,长发如同黑夜的湖水静静披散开来,白皙娇嫩的脸颊轻轻贴着光滑的绸缎枕头。殿外那细微的脚步声沙沙,像秋天的细雨,点点滴滴落在她的肩上,带来一丝丝童年的凉意。
我已经十九岁了,她想。妈妈十九岁的时候,早就有了我了。妈妈说,我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现在我十九岁,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快乐。像庭院里的桃树,寂寞地开着花,更寂寞地在夜晚凋谢、落下,结不出灼灼的果子来。
其实,我差一点就有孩子了,她想。如果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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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十二岁的时候。她和刘盈已经结婚四年。
刘盈一直很少来椒房殿中,总是在别的妃子那里过夜。他很喜欢喝酒,一喝就酩酊大醉,还常常痛哭流涕。张嫣听说这些时,总是替刘盈担心,但不知道能做什么。刘盈为什么总这么不开心呢?她怎么想都不明白。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是刚进宫时那个稚气的小女孩了。她的身体开始丰满起来,个子长高了,脸颊开始有了光彩,眉眼之间也妩媚起来。
周围的宫女们都比她大上许多。有时难免在底下悄悄低语一些男女情爱之事。张嫣以前是听不懂的,现在也开始会心跳脸红起来。
她知道,身为这个帝国的皇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为皇帝生下健康的儿子,将来可以继承那条神圣的血脉。她那时还是很乖的,乖得有点刻意,努力想要让自己完成这个任务,证明自己是懂事的。
可是刘盈一直不来……她沮丧地叹口气,把铜镜从面前推开。
一个晚上,她已经更衣上了床,还在辗转反侧,突然外面人声喧闹。她凝神静听,原来是刘盈来了――听宫女和宦官对话的内容,似乎是刘盈喝多了酒,本来准备到某一个妃子那里过夜。偏偏那个妃子今天生病,不能和刘盈同睡。此时刘盈已经烂醉如泥,宦官们想把他抬回昭阳殿,又怕他半夜里醒过来要找女人,灵机一动,干脆直接把他抬到皇后的椒房殿里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刘盈抬上御床,盖好被子,各自带着诡秘的微笑退去。张嫣裹在被子里,看都不敢看,脸上热辣辣的。
过了半晌,红烛还亮着,寝殿里寂静无声。她听到刘盈开始翻身,似乎在烦躁地嘟囔着。她连忙下床,光着脚走过幽凉的青竹地板,端着一个盛满水的银爵走回来,扶起刘盈来照顾他喝水。
刘盈喝了两口,眼光便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她正在等他喝完,有点纳闷,突然她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倒水,连衣服都没披,现在只穿着内衣,肩膀、手臂和腰全裸露在外面。她吓了一跳,心怦怦的,偏偏手里还捧着银爵,找不到地方放下。她只能低下头,避开刘盈灼热的目光。
一连串清脆的响声,银爵在地上一路滚去,在地板上溅开一滩水迹。她还没明白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床上,刘盈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她想,嗯,终于来了。早在婚礼举行的夜晚就该来的,不过我那时还太小。现在该做什么呢?她可是一点都不懂。于是她动也不敢动,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刘盈用力地吻她的脸,嘴里还带着酒气,醉醺醺地。然后,突然间,刘盈不动了。
她觉得纳闷,因为刘盈在凝视着她的双眼,全神贯注,满是柔情。她想,难道我的眼睛很好看么?
脸上凉凉的,是泪水。她这才发现刘盈哭了,泪水不可抑制地滴下来,落在她脸上。她慌了,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打断了刘盈的行动。她顾不得羞,连忙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刘盈。刘盈伏倒在她身上,哭得异常伤心,带着醉意的放纵。这时,她惊异地听清了刘盈的哭声中夹杂着的那几个字:
“姐姐……不要丢下我……姐姐……带我去找爸爸……”
她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抱着刘盈,抚摸着他的头,哄着他,心里觉得好笑――明明他比我大十一岁么!像个小孩子似的。
刘盈渐渐睡着了。张嫣整整衣服,叹口气――那件事,还是没有发生。
第二天,刘盈醒来,似乎记起来昨夜的事,有点紧张。张嫣凝视他时,他总是避开眼神。匆匆洗漱后,刘盈便离开了,再也没来过。
几个月之后,他就死了。
张嫣一直想不通那几句话。她拿起镜子,照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从小,大家就都说我的眼睛很像妈妈。大概刘盈当时太醉了,盯着我的眼睛看时,会想起来我妈妈。
可是这还是不能解释那几句话的内容。刘盈和妈妈、外公之间,一定有过什么事情。
张嫣曾经找机会问过妈妈。可是妈妈眼圈一红,不肯说。
直到好几年之后,妈妈去世了,张嫣已成年,所知甚多,再追问爸爸,才明白了那个夜晚,刘盈突然停下来,望着她的眼睛时,内心浮现起的,究竟是怎样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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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汉相争刚开始的那一年,刘邦率军从巴蜀的汉王封地东出,趁着项王的楚军在北方齐国征战田横时,一举偷袭和攻克了项王的家乡――彭城。汉军喜出望外,纵情狂饮,烂醉如泥。
所以,当项王带着楚军风驰电掣般连夜赶路,在天明时分,突然出现在彭城城下时,汉军完全猝不及防,被吓破了胆,夺命狂奔。楚军在后面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杀得整条雎水都被汉军的尸体堵住,流不动了。
汉王刘邦被打成了孤家寡人,驾着一辆两匹马拉的小战车落荒而逃。战车上除了他,还有手执长戟的护卫将军夏侯婴。
当时,刘邦的家乡沛县在彭城附近。刘邦入彭城时,志得意满,派了几个卫士去把家眷接来。结果正好在兵败逃跑时,那几个卫士追上刘邦,禀报说他们没找到夫人吕雉,也没找到刘邦的父亲刘老汉,听说是夹杂在难民中转移时被楚军的人马抓去了。不过他们找到了刘邦的两个孩子――八岁的姐姐鲁元公主,六岁的弟弟刘盈。
两个孩子早已吓坏了,一见到爸爸,便扑上去抱着刘邦哭个不休。刘邦不耐烦地把两人拉到战车上,命令夏侯婴驾车继续赶路。
走了一程,后面突然尘头大起,楚军又追了过来。刘邦连忙命夏侯婴全速驾车,又命那几个卫士去殿后阻击。不过效果不大,卫士们很快被楚军杀死,楚军的骑兵已经追了上来,远远地可以望见刘邦了。
刘邦急得一头大汗,大声呼喝:“快点,再快点!”无奈两匹马也已经是跑得气喘吁吁,举步维艰。两个孩子眼见后面的紫色旗帜飘动,更是哭个不休。
突然间,刘盈看到爸爸刘邦转向他们,眼神里露出烦躁的凶光。刘盈吓了一跳,刚想止住哭声,已经被刘邦一手抓起,用力一推。接着一阵眼前的黑暗,剧痛,刘盈趴在路边的草丛中,恍惚间明白,自己刚刚被爸爸从车上推下来了。
紫色旗帜的楚军骑兵从路上狂风般地掠过,没有注意到刘盈。刘盈半天才爬将起来,捂着摔疼的胳膊,四顾茫茫,不认识道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天快黑了,远处的原野上还躺着几具汉军的尸体。六岁的刘盈吓得痛哭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朝前深一脚浅一脚走去。
不知所措地走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前面有人喊:“小盈,小盈,你在哪里?”
刘盈喜出望外,大声喊着跑过去。前面正是姐姐,她的脸也摔伤了,还流着血,一见到弟弟,就立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她比弟弟要高出半个头,不停地在哄着哭泣的弟弟,虽然自己的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流将下来。
刘盈抹着鼻子,抽泣着问:“你也是被爸爸……爸爸推下来的么?”
鲁元公主沉默地点点头。
刘盈的泪水又涌出来了,他问:“爸爸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不喜欢我们了……我要爸爸……”
鲁元公主拉起他的小手,轻声安慰道:“爸爸是嫌咱们都在马车上,太重了,马跑不快,会被追上的。他不是不要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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