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抬头道:“那他什么时候来找咱们?”
鲁元公主的鼻子也酸了,道:“咱们等着吧。……我不知道。”她心里清楚,凭爸爸当时推他们下来的那股狠劲和凶相,恐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了。
姐弟俩躲在草丛里。夜色渐渐弥漫上来,起风了,茫茫的群草不停地摇晃着。刘盈冷得抖起来,牙齿格格打战。鲁元公主紧紧搂着弟弟,听着远处传来狼群隐约尖厉的嚎叫,不知道什么黑黝黝的东西在附近的草丛间窜来窜去,吓得安慰弟弟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刘盈恍惚地抬起头,道:“姐姐……不要丢下我……姐姐……带我去找爸爸……”
鲁元公主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们在冰冷的黑暗中沉默着,颤抖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远处有火把的光芒闪动,有人呼喊着:“刘盈――公主――”
鲁元公主一跃而起,拉着刘盈朝路上奔去。刘盈挣脱姐姐的手,甩动着臂膊在前奔跑,狂喊着:“爸爸!爸爸!”
突然两个人停下脚步,恐惧地想起来,那不是爸爸的声音。
直到手执火把的人走到近前,他们才认出来,是那位和蔼的夏侯婴叔叔。
夏侯婴一手抱起刘盈,另一只手搂起鲁元公主,努力爬上一匹马,朝前方奔去。两个孩子牢牢地贴着夏侯婴,一动也不动。
不多久马匹停下来,在道旁的一棵大树后停着那辆战车,刘邦从树后转出来。两个孩子跳下马,刚想跑过去,一看爸爸那阴郁而凶狠的眼神,不由得都站在原地,畏缩着。
刘邦指着夏侯婴,怒道:“你把他们两个找回来干什么?……追兵不过是走岔了路,说不定到半夜时分就又追上来了。马哪里拉得动四个人?”
两个孩子终于明白了。爸爸是不会回来找他们的,永远不会。
爸爸已经不要他们了。
夏侯婴干咳两声,一脸苦笑,过去把刘邦拉到树后,低声劝说。刘邦还在不时大发脾气,夏侯婴也激动起来,指天画地,拍着胸膛地跟刘邦对吵。
刘盈木然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两个人。他什么也听不见。
过了一会儿,刘邦和夏侯婴转出来。刘邦冷哼了一声,自己先登上战车。夏侯婴过来道:“孩子们,咱们快上车吧。现在还不安全,得连夜赶路。”
两个孩子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朝战车走过来。鲁元公主拉着车辕往上爬,一个没拉牢,趔趄了一下。刘邦伸手去拉她,鲁元公主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自己费力地爬上车,缩在角落里。夏侯婴抱起刘盈放上车,刘盈畏惧地看看刘邦,过去也坐在角落里,紧紧拉住姐姐的手臂,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马匹有气无力地小跑起来,车子在崎岖的路上颠簸着。八岁的姐姐和六岁的弟弟呆坐在车里,茫然地朝后望着,无尽的道路,无尽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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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当张嫣听完了整件事情的原委后,她缓缓地,沉重地长出了一口气。
那个黄昏的窗前,小女孩的她问起妈妈:“是哪个大坏人,那么坏,把你推下来?”妈妈在夕阳光线中别过去的脸,许久不说话的沉默。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外公,冰冷阴郁的眼神。
太后外婆这些年来无意识地在重复的那几句话:“每个人都无视咱们,每个人都和咱们过不去……”
她那些我行我素、毫不在乎的强硬背后,深深的绝望。
妈妈的哭泣:“这个家从来没有让我快乐过!”
第一次见到刘盈时,他苍白瘦弱的脸。
纵酒、痛哭、逃避、怯缩,无所事事,无所希望。
那个床上的瞬间,凝视着自己双眼的醉醺醺的刘盈,在不知不觉中又被带回到了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夜晚:一个六岁的孩子,紧紧抱着姐姐的手臂,在风起、狼嚎、冰冷、孤独的黑夜中,哭泣着,逐渐明白自己已经被自己的父亲所抛弃。
他从来都没有从那个黑夜里走出来过。他依旧害怕地站在那片茫茫的草丛中。
这不是噩梦。噩梦不会在白天出现。噩梦可以醒。
真正让张嫣伤心,是她在恍惚中看到的:刘盈并没有爬上那辆车。
是的,刘盈和鲁元公主最后上了车。但是当那两个孩子呆坐在车里,茫然地望着车后的道路,在颠簸中逐渐远去时,也许,真正的那个刘盈,永远被留在了原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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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有脚步声,一个人影悄悄站在帐外。
张嫣突然意识过来,吓了一跳,本能地低声问:“谁?”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母后,我睡不着,我怕。”
张嫣松了一口气,撩开帐子。小皇帝爬上床,钻进被子里,长出了一口气,悄声问道:“母后,原来你也醒着。什么时辰了?”
张嫣看看天色道:“寅时三刻了吧,快到卯时了。卯时天就快亮了。”
小皇帝道:“嗯,现在真冷。房顶上白白的,都落霜了。――母后,听说要打仗了,是真的么?”
张嫣想起昨晚吕产向她汇报的齐国起兵一事,随口轻描淡写地道:“是啊,要打仗了。不过只是些小的动乱,很快就会平定的。”
小皇帝叹口气道:“那就好。”突然搂住张嫣的脖颈,轻声说:“母后,我刚才梦见父皇了。”
张嫣想起刘盈,又想起刘盈死得早,这孩子从来没见过父亲的面,心头有点酸,道:“你梦见他什么了呀?”
小皇帝道:“父皇还是那么帅,那么高大,那么英武强壮,骑在一匹骏马上,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哄着我玩。”
张嫣听着这孩子自己在想象中创造出来的“父亲”,有点想笑,又觉得怜惜,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小皇帝的声音突然变了,颤抖着说:“我还记得……父皇和我说了几句话。然后我就被吓醒了。”
张嫣诧异地问道:“吓醒?父皇说了什么吓到你?”
小皇帝的眼神中透出恐惧,道:“父皇正在和我玩,突然脸色变了,把我放下来搁到地上,然后转身要走。我叫:‘父皇!’父皇弯下腰,脸色很阴森,对我说:‘你要小心,那个骑白马的人到来的时候,会杀掉你的。’我吓了一跳,这时父皇已经转身走远了。我想追上去,突然看到从宫门外,走进来一匹白马。那匹马好像在笑,嘴角咧着的狞笑,好可怕。马背上骑着一个人,红袍子,好像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吓得不敢动,死死地盯着他,可是,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好像上面也落了一层白色的霜……”
张嫣听得不寒而栗,打断道:“别胡说!哪来这等事?”忍不住又问:“后来呢?”
小皇帝道:“后来没有了。我吓醒,就自己下床跑过来了。”
张嫣抱着小皇帝,安慰道:“再睡会吧。看看会不会做个好梦,让父皇继续陪你玩。”心头莫名怅惘,想:刘盈,刘盈――你为什么不在我的梦中出现呢?
小皇帝听话地裹紧被窝,安静地闭上双眼。半晌,似乎已经开始神志迷糊,低声呓语道:“天怎么还这么黑?……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空荡荡死一般静寂的椒房殿中,只有这越来越低的呓语,回荡不休。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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