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他颓然地步下高台，一个又一个坏消息接踵而来时，他反而意外地沉得住气了。

“禀大司马，城中的武库、粮仓和衙署火起！火势甚大，怎么办？”

他派了五百士兵前去救火，命令他们小心防备“自己人”的袭击。

“大司马，西门外突然出现许多敌军，身着汉军军服，呐喊着要攻城。黑暗中看不清人数，但看火把的数目，至少有上千人，怎么办？”

他把剩下的一千士兵悉数派上城墙，防卫四门。西门外的敌军肯定没有那么多，彭越不知道又用了什么方法，把一两百幻影部队变得像上千人的规模。但还是不得不小心，而且西门外喊得越响，东门、南门、北门就越危险――别忘了这城中还有内应。

“大司马，百姓们都说您刚才派人到处传令，说要举城撤离，然后放火烧城，不把彭城留给汉军。现在家家户户都哭天喊地，携家带口地到大街上集合，整个城内乱作一团，道路拥挤不动，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彭城的老百姓一向都是信服和爱戴他的，所以即使是这么个残酷的命令，也仍然愿意服从他――不过这只是又中了彭越的诡计罢了。现在撤出彭城已经没有意义，部队也支援不出去，只能固守，等待项王万幸突围回来了。

但老百姓在如此深夜中，离家聚集在大街上，一定会出事。且不提互相挤踏和失散，说不定彭越的幻影部队会混入其中乘间砍杀，使得全城都大乱，局势便不可收拾。他一向爱民如子，绝不能让老百姓无端遭罪，所以连忙带了剩下的十多个亲兵，赶往各个主干道去抚慰百姓，把他们劝回家去安歇。

就这么口干舌燥、连劝带喊地忙了大半夜，街道上终于恢复了平静，周殷已经累得眼皮也睁不开了。那十多个亲兵也没闲着，紧张地围在周殷身边，生怕妖魔彭越会混过来刺杀大司马――虽然他们完全拿不准彭越会化装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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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天际微明时，周殷得到消息，各处的起火已经扑灭，城外的汉军已经退走，彭城暂时无恙。周殷心中又略燃起点希望――至少今夜彭城是保住了，项王如果突围成功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往彭城方向来了。他决定回司马府召集将领，准备派五百步兵――因为都没马了――出城去接应项王。

走到司马府的巷口，周殷远远望见府门口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他揉揉眼睛细看，是自己的妻子景氏，旁边是奶妈，领着幼小的五岁儿子周去疾，正在翘首盼望着他。周殷心中一股暖流涌动――自己的所有辛劳奔波都是有意义的，为的就是这么一幅图景。

妻子微笑着。他知道妻子内心是激动的，不过她一向不太表现出来而已。小去疾就不管那么多了，细声细气地高叫了一声：“爸爸！”然后一颠一颠地朝周殷跑过来。奶妈生怕小去疾摔着，也忙在身后上来。

周殷跳下马，单膝跪地，喜滋滋地双臂张开。小去疾一下子扑到爸爸怀里，周殷将他高高举起，在空中转了几圈。小去疾格格笑着。周殷拿脸上的胡子去扎小去疾的脸，一边笑道：“扎不扎？痒不痒？”

突然，他胸前一麻，双臂无力地垂下来，差点没把小去疾摔落在地。脑中电转过一个念头，可是不能相信，他定睛细看，一把雪亮锋利的匕首已经顶在了自己的心口，只要稍微一用力，就可以刺入自己的心脏。

他顺着握匕首的那只手一路看上去。是小去疾的奶妈。

只看了一眼她平静冷漠的眼神，周殷就明白了一切。

彭越易容后的偷袭，对任何人都是巨大的威胁。但是只有周殷是例外。因为他知道――彭越也知道――自己太熟悉彭越的真实面目了，几乎凭感觉或是看眼神都能察觉出来，所以彭越通常也不会轻易冒险靠近自己。

这个瞬间，他想起了彭越曾经跟他说过的话：“靠易容来偷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化装成一个对方根本不会注意的人――就算已经走到对方身边，对方也绝对不会看一眼。”

如果彭越易容成一个楚军士兵，或是一个老百姓，朝周殷走过来时，周殷都一定会注意到他。

那还有什么比这个“奶妈”更适合的角色？当“她”和周殷最心爱的妻子、儿子一起走过来时，如此自然，又如此确定――周殷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落在另外两个人身上，根本不会有心思去看她。

而从昨天上午到今天清晨，所有那一切层出不穷的疲惫、挫折、紧张之后，现在正是周殷与家人团聚、因而最放松的时刻。

周殷苦笑了一下。彭越总是能在最正确的时间找到最正确的方式。他总是有这个天赋。

周围的亲兵大惊，各拔刀剑团团围住彭越，但看看匕首的位置，谁也不敢先扑上来。

正在此时，从司马府两边的小巷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队楚军。他们身着紫色的战袍，外裹锃亮的铁甲，头盔上细长的白缨在风中飘拂，手执锋利的长矛，骑着高头大马――健康昂扬的马――沉着冷漠地朝府门前踢踏踢踏地走来，一言不发地散开，将那十多个亲兵组成的包围圈反而又包围在其中，长矛举起，冷冷地指向亲兵们的后心。

那支在城中翻江倒海了许久的幻影部队，终于出现了。

周殷叹了口气。他对亲兵们说：“放下刀剑。”

亲兵们面面相觑，最终都将刀剑入了鞘，惊疑不定地立在原地。

妻子站在府门口，像钉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她看出来发生了什么，嘴唇已经发白了。

只有小去疾站在周殷和彭越身旁，困惑地望着自己熟悉的“奶妈”：为什么她会很奇怪地用匕首指着自己的爸爸？为什么周围的人都那么奇怪地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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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殷终于说话了。他转脸对亲兵们微微一笑，道：“没关系。项王快到了，他会替我们报仇。彭城还是咱们的。”

彭越突然也笑了。

他的笑声有点细细的、飘飘的。带着点不可一世的骄妄，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冷冷的感伤。

亲兵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用自己的左手正抹去脸上的脂粉、皮面具，卸下假发与钗环。三下五除二地，刚才那个中年女人的“奶妈”就变了一张脸：

一张清秀、细致的脸。看不出年纪，眼睛细长地眯缝着，秀气得几乎有点像女人。

小去疾张大了嘴巴，他简直被吓坏了。直到刚才在府门口等待爸爸归来时，他都没觉出来身边的奶妈有什么异样。什么时候，她突然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只有周殷的心又一次收紧了。因为他知道，这是彭越的真实容貌。本来几乎只有他见过的，现在彭越如此坦然地对周围所有人都露了出来，显然是深信：战争已经结束了。楚国已经完蛋了。不用再伪装了。

雪片还在簌簌地落下来，已经微弱了许多，徒劳地被北风裹挟着。

司马府铁灰色的屋顶瓦片旁，树枝的叶子都落光了，露出扭曲狰狞的模样。

所有人都静默着，只是喘气的声音稍微粗了些，呼出一团团白雾。

风雪中，突然，一只洁白的鸽子扑簌着翅膀从司马府的屋顶上飞过，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彭越优雅地伸出左手。鸽子听话地落在他手上。他的右手执着匕首顶在周殷心口，左手长长的手指灵巧地瞬间从鸽子腿上解下一个小圆筒，展开里面的一张信笺，凝视着，慢慢一字一句地读道：

“西楚军已于今夜在垓下九里山全军覆没。项王的王妃和姬妾们皆已自尽。项王率二十八骑未回彭城，转而向南突围，朝乌江方向行去。朕和韩将军、英将军的部队已经尾随追击而去。曹参将军和周勃将军的大军已向彭城进发，先头部队中午即可到达。汉王刘邦亲笔。”

每一个字，都像一下残酷的斧子，劈在周殷的心上。

彭越放下纸条，仿佛满脸迷惑地朝四周张望。众人都不解地盯着他。彭越突然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左手小指轻轻挑了一下眉毛外侧的眉尖，这姿势说不出的妩媚。他手下的幻影部队士兵们都微笑，每个人都齐刷刷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长出一口气，用小指挑一下眉毛外侧的眉尖――那是他们在分散开来，各自千变万化、眼花缭乱的易容、伪装背后，借以从千万真正楚军中辨认出同伴来的唯一暗号――接着彭越轻声道：“嗯。彭城，现在已经是我彭越之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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