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越朝着自己的幻影部队伸指点了两个人:“朱文,小禄,你们把大司马的亲兵们请进大厅里坐一会儿,我和大司马有话要说。”
那个一直皱着眉头的朱文和那个一直笑眯眯的小禄翻身下马,很客气地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殷和彭越一前一后地走进司马府的书房。景夫人抱着小去疾,紧咬嘴唇跟着走进来。
关上暖阁的门,彭越转身斜着脑袋,很妖很妖地注视周殷。周殷沉稳地站立着。
彭越突然拱手,弯腰道:“殷哥。”
周殷坦然受之,伸手指了指坐席:“越弟请坐。”对妻子道:“拿酒来,我和越弟太久不见,今天要痛饮几杯。”
彭越望向景夫人:“嫂子受惊了。小弟赔礼。”
景夫人勉强微笑了一下。她的心情虽复杂,礼数仍在,还了一个礼道:“越弟不必客气。”接着道:“我给你们兄弟俩拿酒。”
两人跪坐在屏风前的青玉案两侧。景夫人执着一个托盘,小步趋近,给两人细细斟酒。小去疾坐在角落里,盯着父母和彭越,更加不明所以。
彭越双手端起一只青铜爵,对周殷道:“这第一杯,是我赔罪的酒,殷哥请满饮。”
周殷盯着彭越,面色诚恳,道:“除非你答应我这个条件,我才喝――彭城算是投降的。汉军到了彭城之后,勿伤百姓,更绝对不许屠城。”
彭越细长的眼睛一挑,冷笑道:“曹参部队还好,周勃部队是有名的屠夫。不过殷哥放心,有我一句话,周勃就得老老实实在城外驻扎下来,一根汗毛也不敢吹进城来――我向殷哥担保,彭城的百姓们会安然无恙。”
周殷感慨道:“大恩不言谢。你哥哥我为人鲁钝,虽然一心想守土安民,还是终于连累了百姓。现在他们平安,我死也瞑目。”举起面前的青铜爵,一饮而尽。
彭越再次举杯,道:“这第二杯酒,是要谢谢殷哥那些年来对我的赏识提拔,把我彭越从一个只会鸡鸣狗盗的无名小卒,送到将军的高位。在天下反秦、咱们并肩和秦军作战的那些汹涌日子里,多少次我只身深入、命悬一线之时,从来只有殷哥最顾念我,拼死也会来救我。殷哥身上的十七条伤痕里,倒有十一条是为了我留下的。”
周殷伸手阻止道:“那时你是我的兄弟。这都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必再说?反而生分了。”
彭越叹道:“是,那个时候……你我还是兄弟。”他细长的眼睛有点湿润了,望向窗外,轻声道:“那同心协力、诛灭暴秦的千万英雄在何处?那弹剑长歌、并肩同死的热血兄弟在何处?为什么咸阳城头的黑色大旗刚刚倒下,阿房宫的大火还在燃烧,众人就都分崩离析,互立阵营,为汉或者为楚,最终自相残杀,胜者为王、雄踞天下,败者为寇、命若浮尘?”
周殷平静地道:“君子道不同,志相别,终究命各有异,云泥天壤。但是,信吾所行,行吾所信,虽九死,其犹未悔。”他望着彭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暖:“当年有你在秦军内部破坏、扰乱、送情报的相助之功,是我一生中打仗打得最痛快、最随心所欲的时光。”他举起青铜爵,“那时,你是我的兄弟。现在,你依然是我的兄弟。”
彭越怅然一笑,举起酒杯,心中激动难抑,握得杯中的酒都晃溅出来。两人一饮而尽。
周殷放下杯,笑笑道:“兄弟,你这第三杯酒,不必再敬我了。”
彭越愕然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周殷道:“当然。楚国已经消失了,无可挽回。项王乃是大英雄,必不会投降,怕是已经以身殉国了。这是君死国亡、世族尽灭的岁月。我周家在楚国也是世代簪缨之族,若是降了汉军,死后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于地下?”彭越刚想说什么,周殷打断道:“就算是隐居躲避起来,也绝对不行。因为,在那之后几十年的每一个夜晚,项王、王妃、项庄、龙且,我的兄弟们,我的将士们,楚国死去的千万英灵,他们的面容都会在我的梦中一再浮现,无声地谴责我猪一般的贪生苟活,让我从深夜的梦中惊醒,让我在愧疚和唾骂中终老――兄弟,这种活法,比死还难。”
彭越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望了望景夫人,又望了望小去疾。
周殷含笑点点头,举杯道:“兄弟,这一杯,该我敬你了。”
彭越直身长跪,肃然道:“殷哥放心,只要我彭越一口气在,嫂子和侄子断不能受了半点委屈。”
周殷温厚地道:“我这个没用的哥哥托妻寄子,兄弟受累。”两人将第三杯酒饮尽。
周殷似乎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地道:“汉王虽然得了天下,其人出身市井庶族,器量狭小,胸襟粗鄙,非君子之心,将来说不定要玩那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小把戏。兄弟还是当心的好。”
彭越笑道:“百万汉军之中,我真正佩服的,也就是韩信将军和英布将军二人。他们若是和我作对,我便要远走高飞了。”他不屑地补上一句,“至于刘邦,哼哼,就算他想对付我,有那个本事么?”
周殷知道彭越飞扬骄妄的脾气,不再说什么,放下酒杯。彭越站起身来,凝视周殷。周殷面色平静,微笑不语。彭越终于拱拱手,深施一礼,道:“小弟告退。”
他把门轻轻带上,走到院子里,仰视着阴云密布、雪落无痕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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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夫人走到周殷的面前,还是不由得流下泪来,但立刻又自己抹去。周殷伸出手来,爱怜地抚摸妻子柔顺光亮的长发,无限感慨,最后轻声道:“不要让去疾为我报仇。没有意义了。但是,千万不要让去疾忘记,他生是楚人,死也要是楚人。”
景夫人哽咽道:“我知道了――不管将来多少流离飘泊,我和去疾都会归葬回彭城来,在你的身边永远陪着你。”
周殷轻轻吻了一下妻子,招手道:“去疾,过来。”
小去疾一直有点恍恍惚惚。爸爸和这个彭叔叔说的话,他大半听不懂,看到妈妈哭了,他又很紧张,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是爸爸要出远门去了么?
他依偎到爸爸怀里,心里还有点害怕。爸爸很温和地道:“你这几天跟先生学的书,背给爸爸听好么?――爸爸平常太忙,从来没空过问你的读书。再不听,怕是没有机会……”他的声音哽住了。
小去疾还是不太明白这话。他认真地回想,道:“先生昨天教的是我楚国三闾大夫的《国殇》。我都念熟了。”接着细声细气,有点颤抖地背将起来。
院中,负手肃立的彭越突然看到又一只洁白的鸽子扑棱着翅膀,从院墙上飞过。他伸出手臂,鸽子停将下来,他从鸽子脚上卸下又一个小圆筒。
屋内,小去疾的声音逐渐稳定下来: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彭越凝视着手中纸条上的字迹:“项王已在乌江边自刎。天灭西楚!天灭西楚!朕胜了,大喜,大喜!同喜!”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猥琐的小男人手舞足蹈的样子,忍不住鄙夷地将纸条揉作一团,扔进雪地里,望着臂上那只鸽子灵动纯净的眼睛,百感交集。
小去疾还在背着:“带长剑兮,挟劲弓――首身离兮,心不惩……”他的声音突然抖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瞥去,似乎看到爸爸的左手正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对着胸口缓慢而平静地刺将下去。
他想停下来,可是爸爸的右臂仍然搂着他,目光仍然望着他,那么慈爱,那么欣慰,那么期待他背下去的样子。
他不能停,他要完整地背给爸爸听,让爸爸知道他的勤奋。他不能停。
他继续背诵下去: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在书声琅琅中,他看到了母亲闪烁的泪光,窗外院中那个男人萧瑟的背影。他看到雪还在下,在空中悲伤地旋转着,无声地落在自己家的屋檐上,落在彭城城内,落在楚国三千里江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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