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章高举羽觞,喝下第一杯酒的同时,西方未央宫椒房殿的庭院中,英无夜忽然心头一动。
彼时月光如水,英无夜站在院中,伫立仰望,觉得像是又回到了十五年前,自己和父母永别时的那个白茫茫的夜晚。
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一个女子轻轻道:“英大哥。”
他知道那是张嫣。这个女子总让他有点微妙的尴尬。其一,是因为他原本进宫是来刺杀她的。
那时他在江湖上漂流已久,从一个瘦弱孤苦的少年慢慢长大成人,终于练成了父亲的“乱卷狂雪”刀法,便进了长安,一心想着要入宫报仇,却不知道自己实在是思路简单、消息闭塞――闭塞到除了知道刘邦已死之外,其余一无所知。他想象中的“太后”,是个尖刻凶狠的老太婆;想象中的“皇帝”,是个獐头鼠目,和刘邦一样的小个子男人。结果后来一看原来是孤儿寡母,一个幼小一个年青,还根本不问政事,当下就气泄了一半。吕莹既像母亲一样照顾他,又答应帮他找到那最后一个直接的杀父仇人,他心头一热,阴差阳错,竟然开始保护起这母子俩来――想起来时忍不住自己也嘲笑自己两句。
其二,是张嫣的眼神。张嫣每次和他说话时,总是直盯盯地望着他,让他很不自在。
他十五年来浪迹山野,什么样的苦头都吃过。饿肚子,从垃圾堆里捡东西吃,浑身肮脏,被人殴打,重病多日……为了躲避官府的耳目,也为了练刀,他多是呆在荒僻无人之处,极少进城市去,一年当中倒有大半年时间见不到人,更不要提女人。
他的记忆中,只有母亲这一个女人。后来他刀法练成,武功极高,没人再能欺负他,但见到女人,还是一样的茫然无措。
偏偏这十多天来,他日夜在椒房殿的偏殿中宿卫,等于每天都和张嫣在一起,不过一墙之隔而已。张嫣名为太后,其实年轻貌美,青春逼人,和他说话时虽然还拘谨礼法,但她那明媚的眼神如此热烈,怎么也压抑不住。英无夜看着张嫣,常常会觉得自己心头微动,有点想靠得更近,又有点想躲开,总之还是不太清楚该做什么。
此刻张嫣就站在自己身后,他也只好转身道:“张姑娘。”
张嫣就喜欢英无夜这么叫自己――周围人总是叫自己“太后”或者“皇后”,听得都厌了――她也知道英无夜是和汉朝皇室有家仇,故此对她绝不肯用尊称,但总是亲切得多――当然,她早已成婚,甚至已是名义上的母亲,“姑娘”多是用来称呼未婚女子,原本已与她无关――想来也只有英无夜这样山野里长大的人,不太懂人情世故,傻乎乎地还是一律叫她“姑娘”。
每次被英无夜这么一叫,她就想起来:嗯,我还不到二十岁哪。
她心情很好,微笑着道:“英大哥,我把你的新衣服做好了,你要不要进来试一试?”
英无夜愣道:“新袍子?前两天不是刚做了两套么?”
英无夜入宫行刺时所穿的衣服,本来就已破旧,又在打斗中沾了许多血,早在吕莹照顾他养伤时就被扔掉了。宫女们从尚衣监那里找了两套干净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身材高大,衣服总有些细微处不太合身。自从他搬过来在椒房殿外住下,张嫣便开始忙着给他做衣服。
这衣服偏又做得一腔热忱,又要贴身合体,又要式样时新,又要便于打斗,不局促,料子要上等华贵的,又要结实耐磨――这些本有自相矛盾之处,把尚衣监的宦官们折腾得头也大了,最后只得分开做。
张嫣不许宫女帮忙,自己亲手缝制了两套衣服,一套是宽大的朝服式样,一套是紧身的胡服式样。接着又是帮他做靴子、做大氅、做披风、做腰带、做冠帽,甚至做换洗的贴身小衣。
英无夜现在穿的便是那套干净利落的灰色胡服。她望着英无夜,想这件衣服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出来的,心中甜滋滋的甚是满足,笑道:“英大哥,天气越来越凉了,马上就要入冬。你又没有冬衣绵袍,怎么御寒?这件羔裘背心是我这两天新做的,你看看好不好?”
英无夜这才看到她手里捧着一领黑色的毛皮背心。确实冷了,早上屋顶会有薄薄的霜。他伸手摸一摸,面子是一岁半小羊羔身上最细嫩的毛,干净发亮,软软的,鼓鼓的,厚厚的,一定很暖和。
羔裘衣服是富贵人家才穿得起。他上次穿羔裘衣服,还是父亲起兵造反、逃亡南越的那个冬天了――他的冬衣总是母亲凌若亲手帮他做好,帮他套上,亲热地捏捏他的小脸蛋,他就觉得整个身体热乎乎地裹着,与寒冬隔绝了。
后来的十五个冬天,他靠的是内功和胡乱塞在衣服里的破絮。
他的手轻轻滑过羔裘。那种久已陌生的触感,突然闪现的黯然神伤。
张嫣气也不敢喘地望着他,生怕他不喜欢。
英无夜勉强笑笑,道:“张姑娘,你真好。多谢。你给我做的衣服都肯定合身的,不用试了,让人把它拿到我屋里去吧,冷了再穿。”
张嫣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欢喜道:“好。”叫过来一个宫女,让她把羔裘背心送到偏殿里去。然后又对英无夜道:“英大哥,你那条红巾我帮你也洗好了。”
那条原先系在英布颈上的红巾,自从临别那一夜英布给儿子戴上之后,英无夜几乎就从没摘下来过。这些年来风吹日晒,红巾早已褪色不少,多有破损,而且沾染的灰尘太多,已经变得甚是油腻,有点发黑了,简直像块抹布――英无夜自己看着也觉得可惜。张嫣便帮他拿去洗。
洗这么一件小东西可累坏了张嫣。红巾年头太久,几乎已快糟掉了。又要用不冷不热的温水略泡,又要小心慢慢洗,不敢用力,又要把污迹洗掉――张嫣足洗了两个时辰有余,腰都快累断了。此刻她拿将出来给英无夜看,虽然破旧,但至少干干净净,恢复了红色,还有淡淡的清新。
张嫣轻声道:“英大哥,这条红巾是……淮南王留给你的,你肯定也戴习惯了,不舍得摘下。不过不管多结实的布料,这么多年也到头啦,再戴下去,迟早有一天,被风一刮就全烂掉了。依我之见,不如你把它收起来,当成父母留给你的唯一的纪念,不要再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条崭新的、闪闪发亮的、火一般的红巾,微笑道:“这是我给你新做的,和原来那条同一种布料,一模一样,你习惯戴的话,就戴这条吧。”
英无夜觉得张嫣说的很有道理。他答应一声,把原先那条叠好,珍惜地放进怀中,贴身收着。张嫣道:“新的给你戴上?”英无夜随口应道:“好”。
张嫣走近一步,双臂伸出,圈住英无夜头颈,开始给他系上。瞬间,两人心中都生出异样的感觉来。
张嫣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手的动作却不自觉地慢下来,极温柔地环在英无夜肩上。英无夜则是闻到张嫣身上淡淡的幽香,突然发现对方离自己如此之近,温热柔软的身体几乎就贴在自己面前。他俯视着张嫣乌黑滑亮的长发,光洁的额头,心中纷乱。
这红巾的结再复杂,也还是打完了,系紧了――张嫣心中轻叹一声,双手不舍得收回来,就那么软绵绵地放在英无夜胸口上。她抬起头,正好看到英无夜俯视自己的眼神,逐渐炽烈,痴痴的。
她突然勇敢起来。她等待着,就那么仰着头,直视着英无夜的双眼,一动不动。
她看到英无夜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似乎是决定了什么。然后他一伸双臂,揽住了张嫣的双肩,把她整个抱进了怀中,朝着张嫣俯身下来。张嫣紧贴在英无夜胸前,闭上了双眼,脸还是微微仰着,心里乱得要命,全是空白的幸福。
就在这时,英无夜已经俯首在她耳边,轻声道:
“附近屋顶上有人。不要出声,我去看看。你回房间去,把门窗都关紧、锁上。一有意外,就带孩子一起下地道去。”
张嫣的心中一紧,英无夜已经松手,快跑几步,攀着柱廊屋檐纵身跃上殿顶,追了出去。
张嫣一个人在院中呆立着。她的世界曾经一瞬间充满了色彩,全都活了起来,可是消逝得又太快,快得她的心像是一失足踩空,呼啦啦掉下去了,甚是难受――她听得英无夜在房顶上的步声已经远去,也明知道此刻可能确实有危险,但就是一步也不想动,心乱如麻,沉思着,伫立在月华如水、天凉已秋的庭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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