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无夜跃上椒房殿屋顶，朝西北方向望去，一条黑影正迅疾地奔远。他知道那人没发觉他，便无声地远远跟在他背后。
月光下，未央宫各处宫殿的青瓦屋顶泛着冷冷的光，高低起伏，连绵如山。英无夜脚下轻盈，忽上忽下，仿佛在崎岖的原野上飞奔，始终不即不离地跟着。半晌，见那人的方向竟是直奔天禄、石渠二阁而去，不禁有些纳闷――那里是帝国图书馆和档案馆的所在，难道这人半夜闯进未央宫只是为了偷书？
虽然不信，那人还是从天禄阁的屋顶上翻了下去，潜入了高达五层的天禄阁的顶楼。英无夜随即赶到，从屋檐上倒挂金钩下去，朝窗缝里窥视。
顶楼的房间不大，书架不多，不像底楼、二楼的书汗牛充栋。这里收藏的多是宫廷善本或者秘禁之书。那个人影擦亮一根小小的火捻子，在书架前仔细寻觅起来。
英无夜借着火光望去，微微一惊。从背影看过去，竟是个身形娇小、窄肩雪肤的女子。他正在狐疑，那女子轻呼一声，似乎甚是激动，从书架上抽出一个绸裹的方盒，将其系在背上，转身欲走。
英无夜不能再等，纵身跃下，轻身喝道：“什么人？”那女子猛然见英无夜挡在门口，反应甚快，二话不说，破窗而出，翻上屋顶。英无夜紧追上去，转眼便动起手来。女子身形灵动，忽左忽右，倏然逼近英无夜面前，一指轻飘飘朝他咽喉点来。英无夜被迫仰身让开，指风凌厉，从颈边划过，使他悚然一惊，不敢再有轻视之心。
两人交手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也都没出声。英无夜情知楼下那些巡逻的卫士、郎官们武功稀松，就算爬上这高高的阁顶都要半天工夫，上来也不过是以多打少，干脆不叫别人。
那女子突然疾退数步，收招站立。另一条黑影从屋檐下跃上，手中一把寒光闪闪、一尺多长的匕首，分心便刺。英无夜冷哼一声，道：“倚多取胜么？”拔刀挡格。刀刚一挨到匕首上，突然觉得手感不对，竟然没有金铁相交之声，而那匕首似乎无声地朝刀背上切了进来。他收刀比拔刀还要快，往后猛退几大步，才躲过这一刺，心念电转：“此人用的是削铁如泥的宝刃！”
他身临险境，那股天生的凶狠剽悍之气顿时发作，低啸一声，突然扑上去，“乱卷狂雪刀法”的一招杀手锏“天末狂风”使出来，劈头盖脸地一式六刀砍将出去，一刀比一刀快，全然只攻不守，不给对方用匕首找自己刀背的机会。就算对方能把刀削断，自己剩下那半截刀也一样砍得到敌人身上。
使匕首的是一个老者，身手极矫健，竟然将六刀一一避过。英无夜丝毫不停，凌空跃起，又一招“流星无痕”当头劈下。
传说流星划过时，若是能及时许愿，便可实现。然而人们大多措手不及，还未开口，流星已消失无痕。此刻，在月光流映之下，这一刀当真如同一道流星，骤然破空而来，光亮夺目，惊艳华美。对手若是略一呆，想要本能地多看一眼，那便再也来不及避开了。
那老者“咦”了一声，大步疾退躲过。英无夜两刀占了先机，不依不饶，跟着贴身扑近，接下来一刀刀正待暴风骤雨般使将出来，那老者突然道：“乱卷狂雪刀法！”
英无夜一惊，犹豫一下。那老者已经收起匕首，和蔼了许多，看看英无夜颈上的如火红巾，道：“嗯，你是英将军的儿子么？”
英无夜反问道：“你们是谁？”这时他才注意到这老者没有胡须，声音尖细，是个宦官。
老者淡淡地道：“误会了，都是自家人。”那娇小的女子从后面走上来，微笑道：“原来是英世兄，刚才得罪了。先父是韩大将军，这位是我的家臣昭叔，我叫韩婉云。”
英无夜觉得这名字甚是熟悉，细细一想，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原来英布被封为淮南王的那几年里，见英无夜已渐渐长成少年，有时开玩笑，曾聊起给他娶亲之事。
英布那时道：“满朝文武当中，若是淮阴侯韩信和梁王彭越，我还愿意与之结为儿女亲家。其他人奴才气太重。”凌若笑道：“你自己做惯了首领大哥，当然不习惯卑躬屈膝――听说梁王神出鬼没、变化多端的，现在还没有儿女。淮阴侯倒是有个女儿，跟夜儿年纪差不多，我见过的――又聪明又漂亮，我很欢喜。闺名叫做婉云。生辰八字韩夫人也告诉我了，和夜儿的不妨碍。”
那时，凡有点身份的人家，女孩儿的闺名通常都保密，不让外人得知。是故等到未来的夫家派人提亲之时，专门有“问名”这一项，然后再问出更加保密的生辰八字，算是女家特意留给夫家的独享信息。
因此英布也不由得微笑起来，道：“好。好。人家把生辰八字都给你了，这亲事不是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么？”凌若白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不满意么？夜儿比你长得俊俏，这女孩儿长大后肯定也比我漂亮，一对璧人，咱们看着多开心。”
英布微笑着摇头，道：“哪有？不会。”凌若嗔道：“你说夜儿不如你俊俏么？”英布正色道：“夜儿从小吃得好喝得好，将来不但比我帅气，怕是还要比我身材高大。”然后凝视着凌若，微笑着道：“哪有？不会，不会。”凌若知道丈夫的意思，温柔地拉拉英布的手。
英无夜那时八九岁，成天只想着练武玩耍，听父母说着这些家常闲话，甚是迷惑，不过却牢牢地记住了“婉云”这个名字。
后来山川巨变，韩信和英布两家都在同一年先后被诛灭，英无夜流落江湖，艰难求生，一心只想复仇，早把这门萌芽中的婚事忘得一干二净。有时模糊地记起这个女孩儿的名字，也只觉得定是在当年就被皇帝杀掉了。
此刻这女孩儿既然说得出“韩婉云”这三个字，他便已相信了八九分。他虽然没见过韩婉云，但因为那段童年时的记忆，又是命运相同，心中当下便觉得暖洋洋的。他收刀入鞘，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半天蹦出来一句：“原来你还活着，真好。”
婉云脸似乎红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英无夜见对方的眼神甚是微妙，有点摸不着头脑，突然间，明白过来：既然自己父母对自己说到过这门婚事，那么韩信夫妻说不定也向韩婉云提到过？那么她其实也知道，她本来是会许配给我的？
――如果没有那些后来的变故，我们两个可能早就是夫妻了，现在怕是孩子都有了。
一念及此，英无夜更加不自在了。还是婉云先调皮地问：“英世兄为何会在这皇宫之中？又怎么一副凶巴巴的带刀校尉模样，专门来抓我这个小小偷书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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