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去疾自己也不太明白这楚人、汉人的分别,但也不敢多问。
吕更始又道:“底子打得很好。虽然功力很差――但是从小的路子走对了,练得是那种气度雍容、举止有度、进退闲雅的样子,不冒险拼命,不好勇争胜,也没什么险僻邪招,一看就是贵族家里的孩子,剑法的气质都是君子般的温润高远。”
周去疾想:父亲的家族在楚国世代簪缨,做到了大司马,母亲的家族景氏更是比父亲家世还高得多,是楚国数百年来昭、屈、景三大贵族之一。应该会对我的气质有影响吧?
吕更始缓缓地道:“不过,你这剑法还有点问题――就算你再勤于练习,功力将来再高,一旦碰到真正的高手,恐怕还是要落于下风,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去疾也有同感,总觉得有种百尺竿头、再难前进一步的沮丧,便道:“请卫尉指教。”
吕更始望着远空,道:“你的剑法,放在四五百年前,那是够了。放在现在来看,未免显得守正有余、权变不足;质朴有余、灵动不足;规矩有余、变化不足;仁爱之心太多,就显得杀气不足;对自己的弱点保护照顾过多,对敌人的弱点反而攻击不足――”他平常少言寡语,说出话来常常也是刻薄的损人话,但是一提到武功与剑道,整个人的语言都丰富了起来――“总而言之一句话,便是太过君子了。”
“不过这又岂能怪得了你?剑法本身世代流传,并没变化,变的是这世态人心――四五百年前,春秋时期,纵然是五霸争雄,讲究的仍然是尊王攘夷,仁政爱民。武士们恪守剑道,光明正大地作一对一的决斗,点到为止,胜负一分,彼此即退让行礼――剑有道,做人亦有道,这是比胜败更重要的东西。
就算是大国之间的重要大战,亦不过在平原上各自出动千乘兵车,互相遣使通报、慰问,商定决战日期,然后祭天祈祷,为即将战死的英灵们哀泣。国君叹息自己的仁德不足,以致于要靠武力来解决问题,因此深感惭愧,素服斋戒,向天帝请罪。然后双方来到战场上,令旗挥动,鼓点响起,兵车开始冲锋――至多不过大半天时间,胜负已分。之后,双方主帅们会面,胜利一方俯首施礼,表示敬意,失败一方拱手受礼,昂首致谢,互相交换俘虏,包扎伤员,共同掩埋尸体。败者整齐队伍,吹响凄凉的号角,在胜者的肃立注视下,平静地缓缓退场离去。战争的任务,到此已经完成。余下的谈判和订盟,都是文质彬彬的使臣们的事情了。
多年之后,进入了战国时代……还有什么太多的好说呢?简单点来概括,那是一个争城以战、杀人满城,争野以战,杀人满野的时代;那是一个以阴谋诡计为荣耀,欺骗朋友、陷害对手、屠杀百姓、坑尽降卒的时代。一个国君仅仅因为在敌军渡河的时候没有趁人之危,想等到摆开阵势后再决战,就被当作笑柄、嘲骂不休;而一个游说之士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向另一个国君许下虚假的诺言,很快就反悔抵赖,最后还把这国君骗到了敌国去,幽禁至死,大家反而对这个游说之士深表佩服。
――高贵的武士们都到哪里去了?只有用钱买来的刺客们在报复横行;仁爱礼义的君子们到哪里去了?只有狡猾的谋士和残酷的将领充斥着朝廷――而剑道的沦落,也就不言而喻了。端庄高雅的贵族剑法,恍然已经是过时的东西。大家追求速成的捷径,以及一击必杀的狠毒招数,谁还去考虑每一招举手投足之间,与天地至道暗合的优美?”
周去疾安静地听着。不完全懂,但是感觉得到一点东西――他知道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父母两家的亲戚们又是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父母一直教他的做人的道理――这些童年时以为天经地义的原则,后来越长大,越发现和周围人全然对不上――周围晃动着的尽都是陈章这样的人,甚至陈章都不算最卑劣的。
彭越逼死了他的父亲。但是每次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雪落无声的暮天,父亲和彭越相对静坐,把酒闲话的温暖画面时,他就一点也恨不起来彭越。他知道,父亲也知道,那只是两个朋友各自走上了自己的道路之后,不能避免的微凉秋意,平心静气去面对的命运之轮。如果父亲可以选择,他肯定还是宁可选择死在彭越之手――可以托妻寄子的朋友,可以在尊严、体面和安心中死去。
彭越就不再有这种幸运,他被皇帝欺骗、诱捕、残杀,砍成了肉酱。
父亲和彭越都失败了。胜利者是刘邦,拥有四海。
过时的,不止是剑道,还有天上的神明、心中的信仰,以及那些岁月中人们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一切――在成王败寇的躁动叫嚷中,这已经不再是君子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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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都有点出神,还是吕更始先点点头,道:“很好,很好。”
周去疾心想:怎么突然又很好起来了?
吕更始道:“你这块材料很好。基础是按照贵族气的正路打的,正符合我的剑法的‘道’――多少功臣子弟都来求我传剑给他们,没有一个底子是正派的,走的全都是那种兵荒马乱丛中你死我活的路子,恐怕都是他们老子教的,脱不了杀狗卖布的卑贱出身气,看也看得出来――”他冷哼一声。周去疾有点想笑,没笑出来。“――你这样历代世家的纯正底子,才适合练我的剑法。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小子很用功练习,勤奋不辍,力量和速度都已经很好,就是剑法的招数太死板,太老实,想象力和灵气少得可怜,很容易被人猜透和防住,是故在实战中总是占不到什么上风――等你练了我的剑法,正好扬长避短,把你原先所有的好处一齐发挥出来,而招数上的短处则不复存在――嗯,简单点说,你的武功会大涨。喂,小子,你学不学?”
周去疾愣愣地听了半天,突然听到最后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道:“学,学。多谢卫尉大人指教。”然后琢磨一下吕更始的言下之意,又小心翼翼地问:“卫尉,是不是要在我的剑法中加进很多不君子的小人招数,就可以了?”
吕更始冷笑道:“做君子占不了上风,就一定要做小人么?‘大人虎变’听说过么?要变,不可以变成仙人、变成妖灵、变成风雨雷电、龙凤麒麟么?大音无形,大象希声,大道天成――君子贵族也有千万种做法,千万种境界。在剑道中,自有最适合于剑道的境界――废话少说,拔剑。”
周去疾答应一声,将已收入鞘中的剑拔将出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吕更始从腰间缓缓抽出那把明澈如水的“令尹八年”青铜剑,剑脊亮闪闪的,在温柔的夕阳中流光溢彩,宛若梦幻――不由得羡慕得眼也直了。
吕更始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看好了,第一招,‘天门雷震兮将洞开’。”长剑大开大阖地左右不停划去,步步逼近,剑尖急促颤动,像极了隆隆的鼓声,令人倍觉紧张,而在不知不觉中,剑气已经朝四周宏大地弥漫开去。
周去疾赶紧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盯着吕更始的每一个动作,手中长剑跟着微微比划。
吕更始又道:“第二招,‘烛龙方醒兮正徘徊’。”长剑上撩一剑,下劈一剑,再上撩下劈,看似重复多次,每次的速度、力度和距离都不相同,极为写意潇洒,又变化多端,甚难防备。
周去疾小时候听过这神话,说在万里之遥的极北冰山之中,住在一头无比巨大的烛龙,它每天睁开眼睛时,便是日出,呼气如炽烈的火;闭上眼睛时,便是日落,呼气如剧寒的冰。它栖息的广袤山谷便也跟着他的呼吸,每一天融化了、再冻上、再融化、再冻上……冰雪都结成刀剑怪兽的形状,参差嶙峋,可是又每天都变化着。进谷的人经过了一夜便要迷路,再也找不到昨天来过的所在……
而此刻,他望着吕更始反复撩劈的剑,恍惚间便仿佛看到了那头天地般高大的烛龙,正在电闪雷鸣中缓缓睁开眼睛,射出一道不知是滚烫还是冰冷的目光――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不敢多想,跟着吕更始的剑路,亦步亦趋地学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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