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是一天当中最温柔的时分。

约摸下午四点钟的光景，日光已偏西，再不刺眼，但仍旧明媚，带着温和的热度。人们在街道上匆匆地来去，身后拖着渐长的影子，像朦胧的雾中风景。

长乐卫尉吕更始背着双手，站在几处宫阁之间的一片宽大的空地上，遥望着远处湛蓝的让人心醉的天，温暖的阳光轻柔地笼在宫墙外的那些绿树上，叶子们在风中都闪烁着明净的光，像是仰脸面对着高远的晴空，快乐地轻轻摇晃着，不说话。

他看得痴了，动也不动。半晌，想：天气渐渐冷了，日光变短，天黑得越来越早。

像这样明媚温柔的四点钟午后，今年能享受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他在心底轻轻地叹息一声。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他会对这么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如此钟情。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他只知道，每次到了四点钟下午的光景，他望着阳光下的房屋、道路和人们，就好像看到了重现的回忆、闪烁的青春，以及无法遗忘的模糊忧伤。

就像是他的一生，总是在为着这个温柔怅惘的时刻而活着。

痴痴了半晌，他逐渐聚拢心神，收回目光，转过身，对他身后的那个男子道：

“拔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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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周去疾全家八月十六日被吕禄带进长乐宫之后，母亲景夫人和小娇便被安置在长信殿附近的偏殿中住下。周去疾已经升职为校尉，每天在长乐宫的东宫门处值几个时辰的班，巡视几圈，便可收工了。宫禁有别，他只能住在东宫门内的军官厢房里，但好歹是一个人一间房，还有杂务兵服侍，比起前段时间在宫墙上彻夜站岗来，那是一步登天了。

吕禄中间来过一两次――大概是因为敬重彭越和周殷的缘故，他对景夫人很有礼貌――和景夫人恭恭敬敬地说了很多话，还和小娇不停地开玩笑。小娇一开始害羞怕生，后来小女孩的天真脾气流露出来，被吕禄逗得咯咯傻笑，前仰后合。不过吕禄总是那么来去匆匆的样子，一转眼又好些天不见人影了。

吕更始倒是每天都出现在周去疾面前，一副看谁都不屑的挑剔傲慢样子，叫周去疾跟他去练剑。

周去疾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飞来好事――吕更始的剑法武功之高，是他亲眼所见。他虽然有点畏惧吕更始，还是喜滋滋地答应了。

吕更始冷冷瞅着他，扔过来一句：“若不是你的剑法太垃圾，用得着我赶到尚冠里去救你么？男子汉大丈夫，练了这么多年剑，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那是什么狗屁剑？”

周去疾脸上热热的，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跟着吕更始到了这片宫阁之间的宽大空地上。

吕更始道：“先把你练的最纯熟的剑法，从头到尾使一遍。用全力。我要看你的底子。”

周去疾讷讷地答应一声，捏了个剑诀，抖擞精神站好姿势，眼角余光一瞥，看到吕更始脸上已经浮现出鄙夷之色。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周去疾想，大概自己这个起手的姿势已经是破绽百出、丑不堪言了。

事到如今，也只好破罐子破摔。周去疾心里叹息一声，不敢再去看吕更始，干脆闭上眼睛，将他从小到大练的那套家传剑法使将出来。

全神贯注地用力劈刺十多招之后，周去疾的心中渐渐澄净，杂念都消，只认真地提气凝神，发力吐纳。这剑法毕竟使过上千遍了，熟极而流，手脚自己都能不听使唤地动起来。

不知不觉地，他的脑海中不停闪现过父亲周殷慈爱的面容。他的大多数武功都是从小和卫士们学的，只有这套家传剑法，是父亲手把手一招招教给他的――那些微风中带着槐花香气的清晨，父亲给他讲过的每一招的要诀，纠正过的每一个错误，以及站在一边默默注视他练剑时的满意的表情――原来这些琐碎的、看似不重要的过去，自己从来就不曾忘记过。

最后一招收完式，他一时物我俱忘，似乎还站在童年的院中，站在大槐树的树荫里。

半晌，他突然惊觉，转头望向吕更始，心中惴惴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吕更始脸上居然带着一点点的赞许，沉默地出神一会儿，道：“你的剑法是楚人那一派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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