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去疾一边讷讷地答应着，一边心中愈加疑惑，暗自计算时间――听吕更始刚才回忆时的口气，似乎他自己便曾经是项王身边最亲近的军官或者武士，才得以亲眼目睹项王宫中发生的这些往事，其中大多不可能为外人所知。

但是根据他这些天来所打听到的，吕更始年轻时就跟随堂兄吕释之、吕泽之――也就是吕雉和吕莹的嫡亲大哥、二哥――一起兴兵反秦，一直都在汉王刘邦麾下，从来也不曾到过项王阵营之中。而且听说吕更始那时武功只是中上。

项王自尽、天下归汉之后，吕更始的武功才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高，后来竟然无人能再测得出其深浅。

刘邦死后，吕雉便将其提拔为长乐卫尉，直至今日――可是，在汉朝初建的那段时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他的武功突飞猛进，而又让他时时不自觉地以楚人自居？

吕更始道：“好啦，说了这么多，我把这套‘凰舞－巫神剑法’从头到尾给你再演示一遍。若是有什么细节模糊的，睁大了眼睛看，记清楚――以后怕是看不到了。”

周去疾奇道：“为什么以后看不到了？”

吕更始白眼一翻，道：“你觉得我教得很快，匆匆忙忙只赶进度，是不是？”

周去疾老老实实地道：“回禀卫尉，是。”

吕更始叹口气道：“我当然知道这是囫囵吞枣的教法――不过，好歹今天总是教完了。我自己也轻松了许多。楚国灭亡很多年了，许多高手和贵族都已死去，这个世上，还会这套剑法的人，怕是只有我一个――若是在我手中失传，我就有罪过了。”

他说起话来全然前言不搭后语，周去疾还是弄不明白，但也渐渐听出一点不祥之兆的悲凉来――莫非吕更始觉得自己已经命不久长？

吕更始看着他，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起身将这套剑法从头开始，舞这完整的最后一遍。

周去疾凝神静观。这一次，他比起初学时领悟良多。吕更始使得虽不能如项王般所谓随心所欲、炉火纯青，但已经足以让周去疾目眩神迷。加之“令尹八年”青铜剑于幽蓝如水中流光溢彩，更是华丽若泡影，妖艳如春幻。

最后一招“乘凤远飞兮箫音袅”使完，长剑曲折递出，轻轻不断颤动，缓缓收回，其声清亮，连绵渐弱，如江边青青竹林中，牧童睡醒了一场午后的梦，起身骑上牛背，吹笛远去，余音绕梁不绝。而梦中的什么英雄跃马，什么弘图霸略，都随着夕阳中的暑气消散，与萧萧木叶一起落入万里江波了。

周去疾嗓子眼里痒痒的，忍不住也要叫好。正在犹豫，突然听得高台转角处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好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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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台角后转出两个人来。一个身材高大，脸型瘦削，目光炽烈刚毅，颈上系着一条火一般的红巾。另一个是女子，娇小俏丽，身着水青色罗衫，披着淡银灰的斗篷，乌黑的长发轻垂，光可鉴人，用一根青玉簪松松地挽住。弯弯的月牙眼，总带着点盈盈的笑意。正是英无夜和韩婉云。

三天前的夜晚，两人坐在天禄阁高高的青瓦屋顶上，喁喁私语，直到深宵，连月亮也下去了。秋高气爽，银河寂静，夜凉如水，两人坐看牵牛织女星，渐渐都痴了。

婉云告诉英无夜，自己来到长安，进入皇宫，除了取父亲韩信所著的这本书之外，还想替齐王刘襄探听一下朝廷之上的真实状态――刘襄的齐国军队现在和灌婴的中央军在荥阳对峙，一时骑虎难下。虽然灌婴带去了以皇帝和皇太后名义签发的三道诏令――赦免刘襄、责罪吕角、归还三郡，使刘襄有意外之喜――但田成等齐国众将都怀疑这是缓兵之计，担心齐军一旦谢罪回师，灌婴的骑兵就会翻脸，从背后追击――七嘴八舌说得多了，刘襄自己也举棋不定起来，进退两难。

这当中的关键，是要了解掌权的吕氏家族内部真实意见究竟为何――到底是要改弦更张、与刘氏皇族真正平等分享权力――还是绝不松手，仅仅欲擒故纵，准备来个一网打尽。

若是前者，刘襄自然可以静观局势逐渐平衡，趋于理性，不必冒险将战事升级；若是后者，他刘襄不论是为家族社稷计，还是为自身计，都不能不一竿子干到底了。

于是，当婉云主动向刘襄提出要潜入长安，来完成这桩情报大事之时，刘襄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与她暂别，但也明白，再没有比婉云更适合的人――手下的将领们都是武夫粗人，对朝廷之上真实的微妙局势，完全没有智力去作出精确的判断。

英无夜对这些复杂的谋略博弈听得似懂非懂，只问婉云：“你要先做什么？”

婉云道：“我要先和二王子见一面――也就是朱虚侯刘章――听听他的感受。不过最好不要让别人发现。”

英无夜想想道：“这个好像不难。明天下午我带你去。”

于是，婉云和昭叔便随英无夜回到椒房殿附近，在一处宫阁中暂住下来――这些天来，因为张嫣和吕莹的信任，他在未央宫中自由行动，连后宫都可以进出，俨然比刘兴居地位还高。众人见风使舵，看是他带的人，谁敢来过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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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趁着天色黑下来，英无夜备上一辆马车，将窗帘掖得严严实实，和婉云坐在车中，出了未央宫北宫门，直朝北阙甲第的朱虚侯府而去。

婉云从窗帘缝中悄悄朝外张望，越靠近目的地，脸色就越凝重――这条路对她来说，太熟悉。

马车停在朱虚侯府门口，婉云随着英无夜下了车，披着斗篷，仰头张望一下门楣上金光闪闪的“朱虚侯第”四字，轻叹一声，百感交集，幽幽地道：“小时候，我总觉得这个门楣好高，要爸爸抱着我才碰得着……”

英无夜知道这座府邸原先正是婉云童年时生活过的淮阴侯府――便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微笑道：“以后，我也想回淮南国都城寿春去，看一下小时候住过的淮南王府――前些年没勇气去看的，伤心，现在敢了――你陪着我去好么？”婉云明白英无夜安慰她的意思，朝他仰头笑笑，也轻轻握握他的手。

管家禀报进去的时候，刘章正坐在书房里发呆。昨晚在飞仙阁醉酒出丑，当众砍伤吕产，今天上午，他硬着头皮去上朝，只觉得所有大臣都在他背后，指着他窃窃私语。可是回家后更加郁闷――中午樊云梦回来，也不睬他，拿了一些衣物用品，冷冷地回舞阳侯府去了。他在樊云梦身边逡巡了半天，想说什么，终究说不出口。妻子走后，他自怨自艾许久，依旧无计可施。整个下午都浑浑噩噩的。

所以，当韩婉云笑盈盈地站在书房门口时，刘章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跑过去拉着婉云的袖子叫道：“婉云姐！你怎么来了？”婉云也甚是欢喜，伸手摸摸他的脸，温柔地道：“好几年不见了，二王子好么？”――然后又开始像往常那样笑话他：“哎哟，二王子，尊卑有别，怎么又和侍女一起没大没小啦？当心王又要教训你。”刘章也如往常一般撇撇嘴，道：“不管！大哥不是一样和你没大没小的惯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道了半天家常，刘章才发现英无夜站在门口。他认识英无夜，知道他是岳母吕莹的“故旧之子”，武功很高，现在在未央宫里保护太后和小皇帝。他拉英无夜进屋坐下，英无夜不好意思地笑笑，摆摆手，道：“她找你有正事，我还是站在门外吧。”刘章以为英无夜是负责护送婉云来的，也就不再客气。

韩婉云轻声将现状对刘章说了一遍，最后道：“王问你，凭你这几年来在长安的观察，还有你这个吕家女婿的身份――吕氏家族的人到底怎么样？他们的野心究竟多大？”

刘章脸红了，沉吟一下，道：“吕家的人么……以三个人为首。岳母人很好，讲道理，不像她姐姐太皇太后那样对刘家人恨之入骨――”他又想，其实吕雉对别的刘氏诸侯或许很差，但对自己可着实不错――“吕禄，人很好，很热情，完全没有野心。”――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床前的花豹皮垫子上，那是吕禄派人送过来的――“吕产么……”――他的心猛跳一下，恨恨地，又颇惭愧，终于还是实在地道：“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看上去很正气，就是一直冷冰冰的。”

婉云点点头。刘章突然想起来，对婉云道：“还有，我今天上午在朝堂上听群臣都在议论，说是吕产已经派出使节，去请代王刘恒入都，担任上将军兼北军统领，而吕禄这几天就要辞职了。”他可不知道，吕产昨晚原本准备宣布他为北军代统领的。

婉云肃然道：“原来他们竟然有如此的气度，主动放权，以换取平衡和安定――好，我回去会把这些告诉王的。看来这仗，已经打不起来，也不必打了。”

婉云要走。刘章不舍得。婉云笑道：“二王子，我在这呆久了，多有不便――万一被别人发现，还不以为王和你这兄弟俩里应外合、秘密联络什么阴谋？”刘章回过神来，想想也是。婉云道：“等这段时间过去了，诸侯都安定下来，我和王到长安来朝见皇帝时，再到你家来多住几天。”刘章乐滋滋地道：“好！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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