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娇想想，实在怕那匣子，无奈，便踮着脚在他面颊上轻轻亲了一记，在他耳边道：“你答应了哦。”
这几年，每次小娇向周去疾央求什么事，比如要他带自己去东市热闹处逛逛之类的，若是周去疾推说忙、不肯答应――其实多半是故意的――小娇便亲他一下，就算是周去疾已经点了头，不许再悔改。周去疾自己暗自喜欢这种感觉，也就乐在其中。
此刻既然被亲过，这匣子便归了周去疾保管。他随手打开匣子，略微看看，脸上果真有点变色――好多张薄薄的、黄帛一般的东西，有洞孔和毛发。他认得，真的是人皮面具，做工极为精巧，当年彭越和幻影部队用的东西。他找下去，发现下面还有许多杂物――若干小瓶子，数十枚细针，几个看起来很精巧的小圆筒――反正他都不敢碰。
最底下是几本薄薄的小册子，略翻一翻，发现上面记载的尽是关于易容、制毒、下毒、轻功、暗器、伪装、盗窃、潜行的秘籍。
册子虽薄，一行行整齐细密的蝇头小字记将下来，内容颇详细。这字迹，周去疾认识。
果然，翻到中间一页，页眉上有几行更细小的字，像是叹息着的感慨：“越生而忧患，艰辛备尝。无人不炎凉，无处不桎梏。动未发、咎已至，乐未极、怨已生。惟自精通此技之后，方知为人之趣。凌风自在，随心所欲，穿百尺之愁墙，过万仞之禁城，乃不愧称‘越’之名也。复又能千变万化，真假难测，登天子之堂而不觉，拥六宫粉黛而未察，大丈夫之意气，焉有过于此者！……”
周去疾知道这里说的是哪一段经历。他小时候在淮阳城的那几年，和幻影部队那帮风趣洒脱的大哥们玩的火热，开心之极，偶尔听他们狂笑着谈起，似懂非懂地也都记住了。他摇摇头，忍不住也窃笑起来，接着往下看：
“……奈何乱世消尽，渐成死水。岁暮独坐，百无聊赖。棋局已残，佳人将老。故成此书，使千百后世中人，知曾有越一人，龙飞于天，鹰翔于云，风行水阔，无所不为，焉有人能败我哉？焉有人能制我哉？然后方知世间低首谨身唯唯诺诺者，实未曾活过也――长笑，对镜，浩叹，挑眉。汉十年初春，越笔。”
周去疾合上小册子，怅然抬头――汉十年初春，他甚至记得那时自己在哪一个园子里天天玩――那个桃花盛开春天中少年的他，如何能知道，彭越正在亲手写下这段文字，又如何能知道，一年之后，就是梁王宫的大火、淮阳城的屠杀，还有那个无人能败、无人能制的风一样男人的消失――他清秀得带着妖气的脸，他的骄妄，他的伤感。
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活过。
周去疾想：我活过么？到现在为止，我所有过的，只是童年时的彭城，少年时的淮阳，还有这些年来低首谨身、唯唯诺诺的长安。
他皱皱眉头，思路转移到吕禄说的那几句话上。首先他有点压抑的担心：吕禄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他说要离开是什么意思？
自己这一家屡经颠沛，前段时间差点被欺负到家破人亡，幸好有吕禄照顾，才暂时在长乐宫中安定下来，眼看正有日后安定的转机。如果吕禄再出什么事……他不敢想，只默默期望朝廷上一切都维持现状最好。
其次，他从吕禄欲言又止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他一直在猜测的东西――他看向小娇。
小娇圆溜溜的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神情如此古怪。
周去疾并不打算对小娇说出来――要说母亲早就说了――他忍不住想：彭越和父亲周殷是手足兄弟，最后各为其主；自己和小娇又是兄妹，而且莫名地亲昵程度远超普通人家兄妹，将来怎么样，不知道――看来这彭、周两家的恩怨纠缠，还要持续下去。
他伸手摸摸小娇的头发，道：“我把匣子带到我住的军官厢房里去，决计不让它半夜跑出来。”
小娇长吐了一口气，轻松多了。
周去疾回头一看，只见吕更始仍然呆呆地注视又黯淡了一分的夕阳，英无夜和韩婉云正手拉手细语着什么，似乎恋恋不舍。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老宦官，沉默地肃立着，看神情似乎是在等着他们俩说完。
英无夜正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临淄？”
婉云道：“我和昭叔现在就出宫去，到城门口买点干粮带上，就连夜赶路了。从长安到函谷关，快马只需大半天――明天是九月二日，下午就让王召集会议决定，恐怕还要和众将费一番口舌。
吕产说他会在三日到达函谷关，镇住灌婴军，也威慑齐军。所以，最晚到三日傍晚，齐军就该开始慢慢撤退了――我会进关去把一份盟誓交给吕产，然后就和王一起动身回临淄啦。”
她仰头望向英无夜：“大局从此会慢慢定下来，不过你怕是还要在长安再呆十天半月，找到最后那个仇人。有线索了么？”
英无夜点点头道：“莹姨前两天对我说，她这段时间亲自到石渠阁查了那年冬天所有的奏章、封赏、调令和档案，已经开始把目标锁定在几个将军的身上――他们都和我父亲有旧，有的是追击我淮南军的带兵将领，有的是当时莫名其妙地被刘邦派遣出了长安――其实，听莹姨的口气，她已经猜出了那个人是谁，就是不太确定，不敢和我说罢了。”
婉云叹道：“但愿你早点得报此仇，心愿一了，也就可以离开长安了。”
她望着英无夜：“我这段日子还要在临淄，好生照顾王，陪着这个快快活活、傻乎乎的王……不过，”她的脸颊开始绯红起来，“我每天都会想念着、盼着你来到临淄。”
英无夜握着她的手，心中依依，也说不出什么，只道：“我会早日去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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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更始突然长叹一声，声音很大，把众人吓了一跳。
他自言自语地道：“刚才和你们讲了这么多，我又有点想念师父项庄啦。虽然他自己一直不肯承认，不过，我总是把他当成师父来敬重。”
他转向周去疾：“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我要和吕禄一起去救你了吧？又为什么突然主动要把‘凰舞－巫神剑法’教给你？”
周去疾隐约猜到了一些，不过还是道：“不知。”
吕更始道：“因为你的父亲是周殷，是和我师父项庄并称为楚军三大将的人。”他叹气道：“跟师父项庄学剑学得久了，听他讲往事讲得多了，我自己都常常以为自己是楚人了。看到你也是楚人，还是三大将之后，竟然有种世交旧友般的亲切感。”
他又仰起头来：“楚军三大将。嗯，项庄的徒弟就是我啦，周殷的后人是你，龙且倒是听说没有子女，冲锋时战死，可惜了。”
婉云不自觉地看了旁边的昭叔一眼。昭叔眼皮略略抬了一下，又垂了下去。
吕更始浑然不觉，继续道：“可惜，楚军三大将最后还是没有敌过汉军三雄杰。咦，正巧，”他指指英无夜和韩婉云，道：“今日倒是挺齐全么。一个是英布的儿子，一个是韩信的女儿。嘿嘿，就差了一个彭越的后人。”
周去疾低头，不自觉地摸了摸小娇的长发，小娇丝毫没听懂，迷惑地望着众人。
远处宫阁的长廊上，传来报时的宦官们轻敲的鼓点声。
吕更始自言自语道：“申时过啦！这一日结束了。”
周去疾奇道：“怎么申时一过就是结束了？”
吕更始冷冷地道：“因为再往后，就不再是‘这一日’了，而是‘这一夜’。”
六个人站在空阔的宫中平地上，侧耳倾听着渐渐远去的鼓点声。夕阳没入黑夜前挣扎出来的最后一抹余晖，在他们身后逐渐拉成长长的、长长的阴影。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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