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更始暂时停住了,看看夕阳从西天慢慢地、慢慢地落下去,怅然出神。众人望着他,像是看到了他背后那个数年前躺在病床上的刘将军的幽灵,可是在那个幽灵的背后,一个明亮如星辰的高大身影正在慢慢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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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更始继续道:“刘将军咳嗽了一阵,嘶哑着说:‘你听完了?’
我点头道:‘是。’心中总有些疑惑。
他看了出来,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死?为什么我后来居然投降了?’
我这脾气实在是不会说假话,就道:‘你若是愿意讲,就讲。’
他喘了几口气。我看到他脸上的红润已经慢慢消失下去,眼珠里的光芒也开始散了,便知道他一口气讲了那么长,现在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嘲讽地笑道:‘这么多年来,我也在纳闷: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间一个人就一点也不想死了呢?
我那天在山坡上重伤昏去,一直养了两三个月才痊愈。等到我的神智清醒起来,眼前就总是飘荡着项王将短剑刺进胸膛的时刻。
不知道为什么,每多看一遍,我的心情就越沮丧一分,懒懒地什么也不想了,死都不再有吸引力。
一些相熟的汉军将领过来看望我,劝说我投降。我愣愣地,不说话,有时随口答应两句。他们觉得有希望,回去禀报,后来,刘邦颁下一道诏令,宣布赦免我,接纳我的归降,封我为关内侯。我打开诏书看看,连撕都懒得撕,就扔了。
对了,你是不是曾经以为我是对爵位和权力不满,所以才始终不开心、托病自闭的?唉,人们总习惯于这么想……
之后,我行尸走肉一般地到了长安,也去未央宫上过两次朝。周围官员相熟的不少,陌生人也不少,都用诡异的眼光望着我,看我那副面无表情的空白样子,带点惧怕,又带点迷惑。刘邦也从宝座上看到我,似乎眼神颇复杂,大概是想起了以前有次差点被我杀掉的事情。
赞礼官喊着口号,引导大家朝拜时,我根本就似没听到,直直地站在叩头的人群中,不像是行礼的,倒像是来抗议挑衅的。纠正礼仪的御史一边不停地看我,一边不停地望向刘邦。刘邦无奈地摆摆手,不睬他们。
两次之后,我突然清醒了一点,不那么痴呆了,便称病再不去未央宫。刘邦也求之不得吧,问也没问过。
一年年过去了,我独自活在一个空白如霜的坟墓中。思前想后,渐渐开始明白过来一点:在项王自尽的那个瞬间,我的所有支柱就全崩溃了――在一个人们都习惯于敬畏和遵从神的世界中,一旦神倒下了,死去了,人该怎么活下去?
但是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掩饰我的苟活和偷生。每个夜晚,我都不停地做各种梦,梦到与项王一同死去,梦到与那二十八骑一同死去,梦到与我楚军中的每一个战友一起死去――讽刺的是,就是实际上我只逃避了一次死亡,却在梦里亲身经历了上千次――每一次都尸骸零落、痛彻心扉。
我还梦见我的那些朋友们――我梦见龙且,他在以寡敌众时壮烈战死;我梦见周殷,他在彭城陷落时自尽身亡。他们不停在每一个梦中问着我:我们都完结了,你呢?我们都尽力了,你呢?我甚至会偶尔梦到项王,他平静地对我说:我们都回家了,快快活活地每天相聚着,你呢?你怎么还不快回来?
现在,我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来结束这十多年来虽生犹死、浑噩悔恨的岁月,卸下这个肉体的重负了。但是,我想让你帮着我,按照我想要的死法死去,你能么?’
我吕更始那时悚然惊觉过来,便问刘将军道:‘你想怎么死法?’
他咳嗽着道:‘我没有……没有力气自尽,剑也拿不起来了。但是我也不想就这么病死。我还要回去见项王、见龙且、周殷他们呢,怎么有这个脸……说自己是活到了老,病死在床榻之上的?我怎么有这个脸,去面对那些冲向锋刃的身影,面对用身体替我挡住箭雨的兄弟们?……那些鲜血,那些不顾,那些坚毅……看在我教了你这么多年剑的份上,拔出你的剑,朝我咽喉这里砍一下吧――这样,我就可以跟他们说……我是被一个汉军将领杀死的……我才能安心。’
我踌躇半晌,心中不忍,但是望着他目光中的恳求之色,以及渐渐消散的光芒,知道这不是行妇人之仁的时候,便点点头,霍然起身,拔出长剑,搁在他的喉头。
他的双颊已经凹陷下去,但却微笑起来,似乎甚是满意,道:‘多谢。那把‘令尹八年’青铜剑,便留给你了。楚国已经消失,楚人也不存在了,你既然学了项王的‘凰舞-巫神剑法’,好歹有点资格继续用他的剑……还有最后一件事,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我疑惑地道:‘你……你不是姓刘,叫刘庄么?’
他叹息着笑起来,笑声空荡荡的,飘悠在四周,气已经接不上来了,道:‘那个‘刘’字,是刘邦给我改的,说是什么‘赐姓’,让周围人都这么称呼我――放屁!’他的眼神突然炯然起来,似乎是一堆火苗最后几下的爆闪,‘这个鬼姓氏,老子每次想起来都恶心!我不姓刘,永远都不姓刘!我姓项!’
我那时才明白,面前这个行将就木、衰朽不堪、在愧疚中萎缩下去的人,就是当年楚军三位大将之一、项王的堂弟、精锐近卫军的首领、曾在鸿门宴上差点杀掉刘邦的项庄。
他来回重复着这个名字:‘项庄……项庄……’仿佛每说一遍,那些横刀立马的往日便清晰了一分,距离他那些微笑着等待他的朋友们又近了一分。
突然,他眼中精光暴涨,冲我吼道:‘还不动手?’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高高挥起剑来,朝他颈上落去。
在那最后一吼中,我才看到了真正的他――当年那个武功高绝、快意恩仇、火爆刚烈,像“楚”字大旗一样飞扬的项庄。
剑的锋刃最终还是没有砍下去。也已经不用再砍下去了。
望着他闭拢的双眼,我明白:在迷路很多年之后,他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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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已经渐渐没入紫红色灿灿的晚霞。天空已经从湛蓝不知何时变作灰白。
申时快过去了。这个一天当中最温柔的时分。
吕更始的心情似乎是随着时段波动的。这个时辰一旦将尽,他也就跟着黯然,又开始变得寡言少语、冷僻别扭起来。
正在此时,周去疾听到背后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在西北侧的角门边,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探出半个脑袋来,正冲他神秘兮兮地招手。是自己的妹妹小娇,他不由温暖地微笑起来。
他叫小娇过来。小娇只认得吕更始――她背后叫他“哼哼叔叔”,觉得他偶尔冷冷地、不屑地哼那么一声很好玩――不过也不怕生,直接悄悄贴到周去疾耳边道:“哥,刚才吕禄哥哥来过了。他见你不在,就和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给了我一个匣子――天哪,差点没把我吓死。”
周去疾个子高,纵然小娇踮着脚,他也得弯下腰去才能听清。他微笑道:“怎么?他又拿什么稀奇古怪的小孩玩意儿来吓唬你了?”
小娇一着急,便不管别人了,搂着周去疾脖颈道:“不是!他当时不是跟我玩儿的样子,很认真的,说:‘娇姑娘,这东西原本就是你家的,我替你家人保管了很多年,现在……’他的表情突然很难过的样子,说,‘万一我有什么事要离开,就来不及了。所以不等你长大了,现在就还给你吧。’然后他抱抱我,就走了。”
周去疾问:“匣子呢?”
小娇从身后拿出来一个绵羊皮匣,心有余悸地道:“我当时觉得纳闷,就偷偷打开看了看,好可怕啊!――很多死人的脸。哥,还是你收着吧,放在我那里我睡不着的。”
周去疾不太相信,觉得她小孩子夸张,就故意逗她一下道:“禄哥给你的东西,我怎么好硬夺过来?不收,绝对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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