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想着,刀已经练完。他心中郁积未消,收刀入鞘,从树下走过,挥起一拳重重砸在树干上。一阵落叶的雨刷刷胡乱飘下。他觉得舒服了一些,不回头地进屋去了。
他在这营房里已住了几年。院子里的两棵树,有一棵已经被他打得枯死了。这棵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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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毕,他细细地系上鱼鳞玄铁铠甲,再拎起两条腰带。一条是皮带,将铠甲牢牢束紧,另一条是绢带,用来挂刀。
武弁冠摘下,换成两边簪有白翎的铁头盔,同样将颌下的丝带系紧。这铁盔两边细管里插着的羽翎是军衔的标志之一――他的等级不高,不像那些将军们可以插黑翎或者更高的红翎。
装束利落,他“刷”地展开绣有鹰隼图案的大氅,裹在身上,又在右肩上斜披起一条长长的“披幡”――红白两色,看上去像披肩。
这也是用以区别军衔的标志,一般士兵远远地一眼望过来,看到肩上披幡的颜色,就可以分辨出这人的军衔有多高,从而赶快准备行礼。
至于羽翎,装饰更为精美,当军官们在室内会议或朝见时,将大氅和披幡都挂在衣架上后,便显出作用了。
最后戴上铁丝编成的护腕和无指手套,他转过身,低头打量自己――一身华丽的戎装,英气勃勃,甚是满意。
手按在腰刀白布缠裹的铁柄上,他大踏步走出营房。外面一群佩刀的校尉和郎官们都在等他。他冲众人扬扬下巴,大剌剌地当先前行,众人蜂拥跟在后面,目视着他的大氅在大步疾行中被风带起,猎猎飘动,上面的鹰隼仿佛作势欲飞、凌空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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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他本不需要穿戴如此正式的。今天不同。
每到年末,未央、长乐二宫的校尉、郎官们照例要举行演武会,各自推举三名人选出来比武,胜者有奖励。其意本是用荣誉来激励两宫卫士勤奋练习,提升武功,以更好地尽到保护宫廷的责任,
若是帝国初建的那些年,两宫卫尉关系不错,卫士们也都多互相熟识,这演武会自然一团和气。大家互相切磋,一起精进便是。
但是这几年来,味道已渐渐改变。两宫卫尉不和,早已不是秘密。就连两宫的卫士,也都开始各自冷眼起来。
照理说卫士们既不姓刘、又不姓吕,原本置身事外,只要看好门便是。但……哪有这么简单?
自从刘邦去世,帝国的权力核心便转移到了长乐宫中,王侯权贵们多在其中出入。待到刘盈一死,未央宫更是刹那间变成了冷清之地。吕雉很少驾临,倒是张嫣和小皇帝隔三差五要去长乐宫问安。
就这样,长乐宫里人来人往,卫士、郎官们经常能见到众多实权人物,既多了机会展示露脸,又多了机会跑腿献好,自然就提拔得快――过去三年中,北军、南军从两宫一共录用走了二十七个卫士郎官,去做都尉、稗将这样的高级军官,其中二十一个都是出自长乐宫,未央宫只轮到六个――外派到三辅军队中去做军官的人数更多,比例更悬殊。
两宫卫士的履历和武功本来相若,现在看着好事雨点般落到隔壁人家去,众人岂能不眼红?私下里议论多了,渐渐人心浮动――有门路的,便托关系调动到长乐宫中去;没本事的,便在未央宫里发牢骚、摔刀鞘、磨磨蹭蹭。
刘兴居没有什么背景关系,根本无力帮助卫士们谋个高枝,又脾气暴躁,好打骂他们。大家看看他,再看看对面――吕更始在吕氏诸侯中地位和辈分都甚高,随口夸奖一个卫士两句“小子武功还有点底子”,那人的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大家比较来、比较去,都摇头叹息,转头看见刘兴居过来,便没情没绪地嘟囔着散开。
刘兴居对这种眼神最为敏感――嘲讽、蔑视、小觑――心中暴跳如雷,却又自知是自己不得人心,发作不得。
他望着对面的高墙朱门,想:你吕家得了道,就把你吕更始一起带上了天去,甚至连你手底下的卫士们都跟着攀龙附凤、摇头摆尾。再回头看看自己的未央宫,卫士们无精打采,缩着脖子,七拐八弯地站着岗,一副霜风凄紧、黄苇白茅的穷边荒漠样子,而他就像这个边塞小哨所里又老又病的戍卒长,每个黄昏蹲在残破的烽火台上,空洞地等待来换班的人。
吕家,又是吕家。他泛起一丝恶心的情绪。
于是,这每年年末九月的演武会,就变成了他为未央宫――更主要是为自己――挣回面子的地方。变舞台、作沙场,改切磋、为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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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会所举行的场地,倒是正好――既不在长乐宫,也不在未央宫,而是两宫之间的武库前空地上。
武库收藏天下兵器,是两三排高大宽阔的灰白色石筑房屋,屋墙厚达八九尺,极为牢固,乃是军事重地,法度极严的所在。两宫卫士每天下了班回家前,都得将手中长戟、刀剑等兵器交出,由专人送到武库来点数、封存,到得第二天再从库房中领出,而不是想当然地将兵器递给来换班的同伴就可以了,更不许随意带出宫去,拿到家中或是市街上――每个卫士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兵器,上有编号,一旦丢失或是无故损坏了,便要治罪。
只有升到校尉之后,才能经常佩戴刀剑,但长大兵器和全副甲胄,还是不能随意留在自己手中。
刘兴居一行人浩荡到了武库前黄土铺就的宽大场地上,看看天色还早――演武会在巳时正式开始。场地两侧早摆好了座位、茶水、帐篷,划出了两宫卫士观战所站立的区域。
他在一个白木方凳上坐下――将领身披铠甲,不能像王公大臣们那样席地跪坐――周围几位准备参加比武的校尉也在木凳上各自坐下,身后肃立着一大群郎官。
刘兴居冷冷地打量着对面空荡荡的“长乐宫座位”,一言不发,心里盘算着今天的三场比武的人选和顺序。
不知不觉中,他又走神起来,这几天来压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慢慢在无意识中重新漂浮起来。
――那几个血红的妖字:吕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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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高皇帝爷爷去世,吕太后独掌大权的时间,已经有十五年――太漫长了,长得让人厌倦――她从初涉政事入手,渐渐地,控制力越来越强,但也越来越喜怒无常,如同那日渐茂盛的衰老、日渐凄凉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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