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绮霍然站起,想说什么,又无声地坐下,紧咬着下唇,只是不停地轻轻摇头。
吕雉的眼光亮了起来,恨恨地道:“好得紧!好得紧!为了几个偏房就敢去死,却不要自己的嫡亲老婆,还把老婆一松手就甩下守寡了。这种男人……死了去罢!”
吕绮望向吕雉,轻轻地摇着头,很苦、很苦、很轻地道:“姑母,你……你别再这么说他了,好么?我求求你……”
吕雉勃然大怒道:“闭嘴!我说的哪有半点错!”抖抖索索地站起来,紫貂裘从瘦弱的肩头悄然飘坠。
她伸出布满皱纹的干瘪的手,指着吕绮道:“你怎么这么软心肠、滥好人?你怎么这么天真可欺?连自己的丈夫也守不住,任凭他去和那几个贱娼妇鬼混,一直混到死……”
她说不下去了,深深吸了两口气,眼角痛苦地皱缩着,“我帮你下了‘心头雪’,除掉那几个狐狸精,给你一个机会。可你……一点用也没有,竟然让你丈夫情愿、宁愿跟着她们,一起混到了地府里去朝朝暮暮,留下你孤单单一个,从此凄凉无依……”她的眼中似乎也有泪光在闪动,疲惫地闭上双眼,又刹那睁开,恨极怨极地骂了一句:
“贱娼妇!”
吕绮怔怔地,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姑母。整个殿内一片空寂。只听到吕雉胸膛起伏的喘气声。
半晌,吕绮才慢慢站起来,如水秀发上的白玉钗滑落了,掉在地上,轻轻“卜”地一声,碎成数段。她低下头,长发从脸颊两侧垂下来,遮住了清秀的脸,转过身,无声地走出去。
她回到了那个已经没有了任何笑声、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走动、死寂空荡的赵王府,从此再也没有出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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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刘恢收尸的,正是刘兴居。
那时他蹲在赵王府的院落中,沉默地凝视着俯趴在地上的刘恢,头歪在一边,满脸肮脏的灰土,睁着的双眼像空洞的枯井。颈部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一大片土地,腥味已经引来了一群不知名的虫蚁,忙碌地来去不休。
刘兴居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那个时候,他的眼前还是不由自主地闪现过东市的酒楼、月夜大道上的狂呼、抵足同眠的大床、兴奋畅谈的一个又一个通宵。
――瘦削挺拔、意气风发的刘恢。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长气,把手中那根从地上拔起来的小草用力揪成一段段碎片,站起身命令道:“棺材抬过来!”
那时,他并不清楚中间的原委,只以为刘恢受不了姬妾们病死的打击而殉情。后来,慢慢地,他才听到许多内里风声。直到吕雉去世,所有的细节就突然在众人的口耳间野草般流传开来,互相印证,日渐清晰。
刘恢并不是唯一的一个。那几年里,还曾有好几个刘氏的侯爵,娶了吕家的女儿,结果都“不大好”。
一个恒山侯,酒后使性,打了妻子几下,被吕雉抓到皇宫中去逼令道歉,偏偏这位酒还没全醒,硬着颈子只是嚷,惹得众人发怒,一顿棍棒下去,打得太重,当场成了残疾;
一个清河侯,娶的吕氏妻子醋性极大,决不许丈夫靠近别的女人,争吵不断。男人偷偷摸摸在外面金屋藏娇,被妻子带着几个吕氏侯爵的娘家兄弟寻到地方,一根绳子结果了那女子的性命。丈夫几乎发疯,丢掉府邸逃回封国去,后来遍寻不着,不知所踪;
还有一个广宗侯,对妻子倒是百依百顺,偏偏妻子看不惯他唯唯诺诺的庸碌样子,成天对他冷嘲热讽,只和侯府中的卫士统领眉来眼去。他气得要赶走那统领,偏被妻子拦住,抵死不肯。他拗不过,只得去找吕雉诉苦,结果吕雉先听了那吕氏妻子的话,并不十分相信他,最后他百计无着,抑郁不欢,每天生闷气、找人喝酒发牢骚,到最后众人都头疼,过不了两年便呕血死了。他的热孝还没过,吕雉便顺水推舟把他妻子许配给了那卫士统领,说是不能委屈了吕家的女儿。
这些事其实以前刘兴居都零零碎碎听说过。他对琐碎男女情事不感兴趣,听的时候又不上心,是故直到最近,才突然把所有这些事想清楚、联系起来。
――怪不得在二哥刘章的婚宴上,自己给众位刘氏兄弟陪酒时,总觉得众人在艳羡之余,有种“世事难料、且看后来如何”的冷眼旁观劲头。
他当然不会知道,吕莹素知姐姐吕雉这个“不管有理没理,都绝不许别人慢待吕家女儿”的脾气――也知道这脾气的根源是从何而来――所以本不打算将樊云梦再许配给刘家子弟。后来是吕雉先说出来觉得刘章容貌像卢绾――吕莹其实并不觉得十分像。话说回来,两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站在一起,要硬找出来几点五官的相似之处,又哪里是什么难事了?――但有吕雉这么一句话,吕莹便放下了心,知道吕雉将来绝不会对刘章有任何不利,自己也觉得刘章老实温和,甚是惹人喜爱,才答应了这门婚事。
刘兴居所知道的,只是他刚刚总结出的这个冷汗淋漓的结论:二哥刘章也娶了“吕家的女儿”――而且也已经出了事,比之前那几位刘氏王侯出的事更大。
吕雉虽然已死,所有的生杀大权仍然掌握在吕氏家族手中。他二哥一醉之下,公开抖露出吕家女儿的丑事,丢光了吕莹这个丈母娘的面子,还直指吕氏家族中威望最重的吕产为“奸夫”,当众将其一刀砍伤――还有比这能更触怒整个吕氏家族的事么?还能有么?
结果会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刘兴居最近几晚总做同样的噩梦――自己蹲在赵王府的院中,望着刘恢面朝下趴着、灰土满身的尸体。突然,刘恢几乎已经断掉的头颅又抬了起来,直接转脸朝着他,把他吓得跳将起来,才发现那张脸是二哥刘章的脸,正凄凉地道:“三弟,救我……”
他好面子,又多忌讳,纵然惊醒后极为恐惧,还是没好意思告诉任何人,更没敢和刘章说。然而此刻,他坐在武库前黄土空地中的白木方凳上,等待着一年一度例行的演武会开始时,纵然日光渐渐明媚,那个三更时分的噩梦仍然慢慢从眼前浮现出来――血朝喉管中倒流回去,紧闭的双眼睁开,枯花破碎地绽放,二哥凄凉的惨笑,还有那一行飘摇如烟、残藤萎葛的妖气文字:吕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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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厌恶地闭一闭眼睛,仰头呼吸一下阳光温暖的味道。过了半晌,不耐烦地问一句:“什么时候了?”
旁边的郎官小心翼翼地道:“卫尉,已经交巳时了。”
他睁眼看看对面远处长乐宫西宫门的方向,静悄悄地还是没人出来,不由得有点烦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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