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章最近来得多了,和这些军官们渐渐熟识。他脾气甚好,没有架子,别人开他两句玩笑他也不生气,又不自觉地去学吕禄的样子,出手赏赐甚是阔绰。大家都喜欢他,背地里取笑他靠一场婚事发了笔横财,正愁花不出手。
此刻吕歆跟他打趣,他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来找吕禄是为了儿女情事,怕丢面子,便也正好掩饰一下,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愁眉苦脸地随口道:“是呀。唉,公事不由人。这两天不知怎地,接连有军队调动的事情,禄哥要我过来,一起连夜开个会。他人在里面么?”
吕歆官位不高,不能参与军事会议,只知道最近三辅军队确实都在往函谷关集结,北军的操练和点名也紧了许多,显然要有备无患――对刘章的话丝毫没怀疑,道:“吕统领不在。他刚才和几个将军一起去吕沈将军营帐那边了,神色凝重得紧,大概也是准备开会的事情吧?”
刘章微感失望,开会之类本就是他信口乱说,只希望有机会单独向吕禄拜托恳请,没想到吕禄今晚真的和众人在一起――这种事,人多怎么好说出口?他想,吕禄总要回统领大帐来睡觉的,就道:“那我先进去等他。”吕歆答应着,刘章又加上一句:“今晚是秘密的会议,你不要去通报,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已经来了。”吕歆笑着满口答应。
刘章进了统领大帐,四处看看。中间的中军帐甚是宽阔,容得下几十个人,正中是帅案,两侧摆了四行座位,是北军平时正式的开会、议事、点将发兵之所。左边门帘后是吕禄办公用的侧帐,右边门帘后则是他住宿的寝帐。
刘章在中军帐里坐了一会,周围空荡荡的,甚是冷清,觉得自己有点傻。寝帐是私密之所,他不好意思擅自进去,就起身到侧帐里去坐着,想着这样吕禄如果和很多人一起回来,自己也可以稍微等一会儿,待众人走了再出来和吕禄说话。
侧帐里摆设精美,与中军帐简朴肃杀的风格完全不同。壁上挂着许多兵器,多是短小的匕首、短刀、手叉之类。一张桌案上堆着些兵书和地图,桌后是一张又大又舒服的靠床,铺着软软的黑熊皮。刘章往靠床上一倚,长出一口气,懒洋洋斜躺着,四处闲看,突然发现桌案下的搁板里似乎有东西。他定睛细细斜视,发现是一个四方形的红布包袱,旁边是一排黄金铸就的虎符。
他认得这个包袱,样子和他自己的副统领印差不多,只是更大些,想来就是吕禄的北军统领之印。
刘章对自己副统领这颗大印毫不在意,拜受之后拿回朱虚侯府,随便找了个书架放上去,再没动过。所以此刻见吕禄把印就搁在桌案之下,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暗想:嗯,放在这里倒不错,外人决计发现不了――大家都是站着张望,坐着张望,若不是像我这般懒懒地躺在靠床上,根本想不到从这个角度去看……
突然听到外面靴声橐橐,人声喧哗,一群人从外面大踏步走进中军帐来。刘章坐直身子,猜着是吕禄回来了,果然带着许多人――我还是先等着吧。
他对外面要开的会议内容半点兴趣也无,但侧帐与中军帐不过一帘之隔,他不想听也得听――只听得外面众军官低声地嗡嗡议论一会儿,然后是吕禄的声音,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说,真的要动手么?”
刘章吃了一惊,听到下面有人接腔――是吕通,北军的另一个将领,脾气很急――道:“禄叔,明知道是这帮人在捣鬼,而且肯定还要接着捣下去,那还跟他们客气什么?抓起来算了!再闹腾,宰掉罢!管他什么侯爵不侯爵的!”
旁边吕沈的声音道:“通弟莫要暴躁――不过,禄叔,我也觉得有道理。今天中午,相国从高皇帝庙回来后直接到军营来,已经和咱们打过招呼,要咱们最近几天不必担心函谷关战事,全力防备长安城内可能发生的变化。到了晚上,又派人送急信过来,说小皇帝的病情又加重了,明后两天若转不过来,只怕便要……禄叔,你说,相国的言下之意,还用得着猜么?”
吕通气鼓鼓地道:“变化,我还巴不得有变化!省得大家都装出一团和气,直接撕破脸踢开算了……”
刘章越听越是心惊。他并不十分听得懂,但至少察觉出小皇帝病重、政局将有动荡,而北军的吕氏众将正在劝吕禄先去抓住、也许还要杀掉一些人。这“一些人”是谁呢?会不会有自己兄弟?
突然间,陈平和周勃今晚对他说的那些话开始漂浮起来。
“吕产已经无所顾忌……怕不是终于万事俱备了吧?”
“……诛灭刘氏诸侯……”
“吕产说让小皇帝夭折,小皇帝就得夭折……”
“这往后……便是生死存亡之时……”
他打了个寒战,忙继续认真听下去,中间漏了一段,只听到吕禄冷冷道:“上次行刺的那帮刺客,还是我用了计策查出,正是他幕后帮忙放进来的,不然未央宫哪有那么容易出入?一群人又放火又行刺,大摇大摆地进来……”
刘章觉得一冷――是说三弟刘兴居么?
“我当时就劝过你们产叔,说像打猎一样,既然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啦,那就堵住洞穴,一顿烟全熏趴下。你产叔不肯,说还要维持住大局的平衡,毕竟他们也是人数众多,关系亲近,虽然大多没什么实际官职,但还有影响,不好一下子打击太重,引起不满,还是先表示信任,拉拢一下好……结果倒好,这么一信任、一拉拢,连荥阳都守不住啦,让人直接打到函谷关来了。狼子野心!”
刘章心想:是了,是说大哥了。大哥在荥阳没有接受那三道宽赦的诏书,原来那本就是暂时拉拢的……
吕沈冷笑一声,道:“是啊。一个在函谷关外面,已经够添乱的了。还有两个在长安城里面,上窜下跳,唯恐天下不乱……”
刘章惊得顿时出了汗。不可能!我从来都没野心,老老实实的――怎么现在变成是我先上窜下跳了……
他刚想出去分辨,突然想起自己砍向吕产的那一刀,还有吕产铁青着冷冷的脸。
他颓然地坐下――不能怪别人怀疑自己。我引起的乱子还小么?一场好好的宴会被我闹得一塌糊涂,差一点就快变成刺杀吕产了。还有,三弟今天又刚刚砍残了吕更始手下的人,还和吕更始生死相搏……我们兄弟在别人的眼中,果然是唯恐天下不乱……
可是我从来都不想乱――这一乱,只有让吕家人都更疏远我,敌视我,更加没有人帮我给云梦说好话。云梦也离我越来越远,渐渐连衣带的末梢都已抓不住……
他痛苦地捂紧脸。好一会儿才收敛心神,正听到吕通急不可待地道:“禄叔,相国是君子之心,顾全大局,可不能拿来对付这些小人!干脆,你一张嘴,我带一群弟兄趁夜摸到北阙甲第去,直接把人给干掉得啦!再一把火烧了精光!”
吕禄断然道:“不行!你也是个堂堂将领,怎么改不掉这身乡下豪侠之气?――你们产叔说得对,他们虽然已经明目张胆,但毕竟还没有做出什么谋反的举动来,要先杀了他们,便是我们吕家理亏,先没了法度。”
霍然站起身来,道:“但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听说他们最近几天更加猖狂啦,到处拜望、联络,还和从函谷关外偷偷潜回长安的人密谋――”
刘章正被刚才吕通的狠辣劲儿吓得要搬家,听到这句话又是一悚――婉云姐来见我时已经够小心遮掩的了,结果还是被他们知道了,一定有眼线……
吕禄果然接着道:“吕沈,你明天找几拨做细作的士兵,胆大心细的,到北阙甲第和未央宫附近日夜监视着,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回报给我。凡是和他们交往的人,都一律派人跟踪,摸清底细。”吕沈答应一声。吕禄冷冷道:“哼,曲逆侯府里的宴会,当我是瞎子么……”
这一句,比刚才的炸雷还要震得刘章一片空白。
――完了,完了。他们什么都知道的……陈平和周勃还让我们有危急时去找他们帮忙,现在他们自己都要被连带监视起来了……明天,从明天开始,我就彻底没有自由了,朱虚侯府已经凄凉空洞得可怕,突然又变成了监狱,我一步也跨不出去了……
外面吕氏众将还在纷纷议论。吕禄带着一点点怒气道:“他妈的,官做得越大,果然越不爽快。要还是依着我当年跟随梁王、在幻影部队里的脾气,早就易容潜行进去,在酒饭里下点毒,飘然而去,等着听他们瞪眼咽气的消息啦。”语气突然伤感起来:“那才是随心所欲,快意恩仇……”
吕沈小心地道:“这样也好――相国不会有不满。禄叔,那我明早就去布置,把局势牢牢控制在咱们手心里。他们不敢动,就罢了;要是敢轻举妄动……”吕禄道:“哼哼,吕通,那就都交给你,我不管了。”吕通粗声道:“没问题!”
刘章突然开始痛恨起吕禄来――太虚伪了,虚伪得可怕。表面上对我亲亲热热,背地里连杀我的决定都做出来了。我还一直把你当成朋友,当成大哥……一种被背叛的愤恨渐渐升起来,弥漫开去,悲伤刻骨。
众将起身辞行。吕禄道:“外面雨还大么?”有人道:“差不多已经停了,还有小雨点。”吕禄“嗯”了一声,沉思一下,似乎甚是烦躁地道:“这些破事儿太多啦,我得好好静一静――明早我自己到北山上打猎去。”
众将和刘章都知道吕禄的这个习惯――心情好的时候,是和大家伙儿一起打猎,人越多越热闹才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到北山上去打猎,也许呆上一整天,只是带了只野兔回来,更多的是静静心――众人答应着,陆续退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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