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章用自己的马车把刘兴居送回未央宫去,一路上听刘兴居不停地痛骂吕更始。待得自己回到朱虚侯府,觉得已经疲惫,往床上一躺,心潮起伏。
除了吕产之外,他觉得自己对吕家并无恶感。固然,这几年听刘氏兄弟们牢骚得多了,自己也觉得吕家专权、排挤刘家,也希望有所改变――最好吕家许多人主动辞职,回到封国去吃租税,过无忧无虑的小日子,岂不美哉?
但是吕产一个人的阴影,已经将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吕产的对手。那晚若不是在飞仙阁上喝得大醉,发作起来,换做平时,就算他再嫉妒、再恨吕产,都绝没那个胆子当众挥刀朝他砍过去。
但是,云梦是他不能失去的――他叹口气,想着云梦这几天根本就不回家来,也不和他见面。他最后耐不住,放下面皮,这两天到长乐宫中去转了几圈,怎么也找不到,又不好意思到处找人问。
远远地望见似乎是吕产的车辇,他飞也似地逃开。转念觉得自己也太窝囊了点,倒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有心大摇大摆地从旁边走过去示威,又没那个胆子。
今晚被人一提醒,他又多了一层忧虑:吕产若是报复我怎么办?奸情败露后,一不做二不休杀掉正主儿的传说,他也听说过。不过那些故事的结尾,好歹还有县令、郡守来法办治罪,而此刻的吕产,谁治得了他?
至于吕产是否会野心大到自立为帝,诛灭所有刘氏家族,他也听人猜测过,但是自己完全无法作出判断,也并不愿去相信。不过此刻,他的潜意识里倒是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念头:
只有吕产死了,才算太平了。
他一死,不会再强占着云梦的心。云梦还是识大体、懂事本分的,刚成亲那段时间就算心中有吕产,对我还是无微不至、亲亲热热的。我多向云梦陪些不是,诚心多等两年,总有慢慢感化她、让她回心转意的机会――吕产若活着,我半分机会都没有。
吕产死了,我的性命也就安全了。
吕家没了主心骨,再跟着一下台,大哥就安全了,刘家的兄弟们也都安全了。
至于岳母吕莹,那没什么好说的。我和云梦夫妻俩肯定对她孝顺敬爱,养老送终。禄哥也是好人,我到时跟众位兄弟们说说他的好话,让禄哥回封国去,过他最喜欢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
对――他自言自语地轻声道:“好吧,他一死,后面的难题就一个个跟着解开了……”
高兴了一阵子,他的心思又转回到云梦身上――最近老是见不到云梦,他已经急得走投无路,觉得太多话没有机会说出口。他也知道,单凭自己,怕是没有能力让现在的云梦安静站在他的面前――最好有人能热心来劝劝,找机会帮他把云梦约出来,两人单独相处一下――谁呢?想来想去,只有吕禄最适合,既为人慷慨爽气,对他仗义照顾,又是除了吕产之外和云梦最亲近的人。
一念及此,他也不累了,跳下床,立刻便要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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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禄在北阙甲第也有宅邸,但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长安城外北山脚下的北军军营中。刘章的马车到了东北角的洛城门内,城门早因为入夜而紧闭。刘章和把守的城门校尉解释了半天,对方还算世故,才勉强网开一面放他出了城。
马车行进在驰道上,刘章望着外面黑的夜色,路旁风声肃深的树林,想:禄哥这时若已睡下了怎么办?那自己也只有在北军军营中先住一宵了,好在自己这个副统领也有专门的寝帐……到得明早再跟禄哥倾诉,求禄哥说情。若是顺利的话,也许自己明天下午就能见到云梦了,向云梦好好地痛哭表白一场……
思来想去,他一时雀跃,一时沮丧,突然又发觉,自己从没注意过吕禄的生活状态――他好像也没有妻子儿女,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大多数时候只在军营里和一帮脾气合得来的将领士兵们厮混,痛饮狂歌、郊游打猎,一掷千金,出手豪爽,讲义气、重朋友,不耐烦做所有的公职琐事,有时会莫名其妙失踪几天――众人都知道他有易容的本事,却极少见过,失踪了也没人问他的去向,反正他总会回来,还是没事人一般大笑着该喝就喝,该赌就赌,无比痛快,无比狂放。
就像再也没有明天那样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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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章面前突然一片雪亮,接着一声巨响,震得天地之间都一片瑟瑟发抖。还没等他探出头去,车顶上已经噼里啪啦连绵一片,像是成千上万支箭弩四面八方地射下来。
下雨了。
是深秋时节的最后一场雨了吧――这些天来气候越来越冷,清早的屋顶上总有薄薄的一层白霜,眼看着已经快到了落雪的时节。关中地区入冬后便很少会下雨――这场雨,看来也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
刘章掀开窗帘,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夜幕中,刹那一道亮金色的巨龙从天空倒坠下来,直砸到田野上,照亮了遥远的漫长的地平线。在那地平线的背后,似乎有许多朦胧的形状一闪即逝。
是那些即将在未来年代里出现的人们吧?都恍惚着面目模糊的身影。
雷又响了,愠怒着,低沉地滚动,渐渐暴怒起来,突然挣扎着炸开,天神恶狠狠地把手中的两只黄铜大钹朝一起砸过去,仿佛都要崩碎了。但大钹还是完好,于是再砸,再砸。砸到碎。砸到死。
多少人会从沉睡的秋夜梦中醒来,在断续的焦雷声中辗转反侧,无意识地浮想起那些飘渺破碎的往事,一时惘然于流逝的岁月中?
风裹挟着数不清的雨点,直勾勾地刮到刘章的脸上,打得生疼。他颤抖了一下,缩回头去,坐在车厢里发呆,听着外面的车夫唉声叹气,大声地抱怨着,不停地从脸上很响地抹去一把把雨水。
车夫已经戴上了斗笠,披上了蓑草衣,但雨太大,又在旷野之中,无从遮蔽,仿佛四面八方都有雨帘横着斜着卷过来。道路已变得甚是泥泞,纯银装饰的白色马车壁随着车轮甩上来许多浊黄的泥点。四匹白马也全湿透了,鬃毛都一绺一绺地贴下来,缩着脖子,低着头朝前,沉默地高一脚、低一脚地费力跋涉着。
刘章枯坐在车中,知道急也没有用,无可奈何,不由得想:这样的天气……
安居在家中的普通人们,听着雨点在房顶上徒劳的密密滚动,总会有一丝平静的温暖。
赶夜路的疲惫旅人,也会停下脚步,找个破庙山洞,生起一堆火来烤烤衣服,铺开一床薄被,干脆安稳地睡上美美的一觉。
而我,又是为了什么,抛下华丽高大、房屋众多的朱虚侯府,于这漆黑如铁的夜空之下,城外荒郊旷野之中,于冰冷狂风、倾盆暴雨下瑟缩着赶路,全身被刮进来的雨打湿,车子在泥泞中颠簸挣扎,不能回头,不能躲避――而比这一切都更苦的,是一颗始终都在紧张、忧虑、恐惧和悲哀的心。
患得患失,却渐渐只有失,再没有得;睹物思人,到最后已无物,却仍思人。
情不可解――时不再来。
而我,这个浩渺天地之中,荒野、雨夜,湿冷路途上的寂寞之我,究竟能到什么地方去?又如何回得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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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朝前挨了半个时辰,才望见了北军军营的辕门。雨小了一些,仍然断断续续瓢泼似地浇下来。
刘章下得车,门口岗哨的士兵早找出一把大油布伞,跑过来给副统领大人撑上,往吕禄的统领大帐一路过来。
大帐门口把守的校尉吕歆一见刘章落汤鸡般的狼狈样子,笑将起来,道:“副统领,怎么这么晚还来处理公事?辛苦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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