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卫营的两千铁骑兵和三千劲弩手已经在校场上集结完毕,黑压压地一大片。稗将、都尉们和各级伍长、卒长们都站在最前排,以便更清楚地听到台上人的号令。
周勃、陈平、刘章和亲信将领、卫士们登上高台。下面立时便起了小小的骚动。周勃镇定自若,目光铁一般地从每个军官的脸上扫过去,一点表情也无。军官们都不知道上层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动,很快渐渐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等待周勃说话。
周勃气运丹田,高声道:“近卫营的兄弟们,你们受了连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众人大奇,不解其意,都凝神静听接下来的话,“吕沈和吕通擅自谋反,已经被太后和皇上下令诛杀了,还要灭九族――”话音未落,两边的卫士已经将几根长矛高高举起,矛尖上扎着吕沈、吕通和另外几个吕氏将领的首级,血还在往下滴。下面士兵们一片低低的惊呼,军官们全都脸上变色,一时间被震得呆立当场。
周勃指着首级,凛然道:“就是这几个野心勃勃的人,密谋造反,已经连累了你们的吕禄统领辞去职位,在今早单身离营,准备回归封国去终老了――”他知道吕禄在士兵中的人缘很好,便不攻击吕禄,而是故意归罪于势力较薄弱的吕沈、吕通。下面的士兵中果然有些人大清早曾在营中看到吕禄神情寂寞,单人匹马朝军营北面的小门行去,立刻在人群中交头接耳地传播开来,反而更显得周勃是说真话。
周勃继续道:“相国吕产也因为这桩祸事而引咎辞职,交出了南军统领的印符――”他知道大家都畏惧吕产――他自己也是。如果不说吕产已经失势交权,估计没人敢跟着他一起继续干下去,“原本准备昨天东征的,结果只好取消,回相国府待罪――”
其实吕产突然留下来是因为小皇帝的急病,但此事属于机密,北军中除了吕禄等少数高级将领外无人得知――众军官和士兵倒是确实知道清明门外驻扎的相国护卫军队迟迟既没动身,又不曾解散回营,明白吕产一定是临时突然改变了计划――但吕产又向来是那种一丝不苟、精确执行的人――都正在猜测朝中出了大变故,此刻被周勃这么一说,都不由得越发相信起来。
周勃接着道:“太后和皇上被吕沈、吕通气得半死,要我周勃接任北军统领,来军营里清理军纪――近卫营是二吕的直接属下,太后、皇上说了,不杀掉成百上千个同伙,我就别回去交差啦。”
众军官和士兵们齐齐大惊,一开始听来听去只是兔死狐悲之感,没想到现在果然是祸从天上来。和吕沈、吕通关系好的军官立刻心怀恐惧,觉得在劫难逃;而关系不好的军官生怕被牵连上,心里急得咒骂起二人来。
这么一吓唬,只见下面军心不稳,眼看就要生变。周勃声音突然硬生生又高了八度,道:“我周勃拿脑袋跟太后皇上担保,说近卫营的兄弟们绝对跟二吕不是一路货色,天地良心!不可滥杀好人!”他拍着自己的胸膛,极是激昂慷慨,眼中有泪光闪动。下面众人都甚是感动。“太后年纪轻,皇上又小,有时乱下命令,我岂能坐视不管?――”这话大家都听进去了。“最后好不容易说服了太后皇上,来带兄弟们去戴罪立功。现在长安城中还有一些吕沈、吕通的余伙,正在准备进攻两宫――大伙儿跟着我进城,好好地杀他一杀,我不但保证各位绝对安全,还要力劝太后皇上好好地赏赐大伙儿!”
此言一出,下面有些急性子、想要尽快撇清的军官已经叫将起来:“多谢周统领!”“我们愿意将功折罪!”
周勃左臂高举,食指直指苍天,那颗金印在无声地颤抖着,他气宇轩昂、慷慨壮烈地高喊道:“叛党们凶恶得紧!我周勃已经活了偌大年纪啦,千军万马、功名利禄都看够了,用够了!今日临危受命,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为什么?为的就是和兄弟们一起去打这流芳百世的一场恶仗!我若是不冲在最前面,便不算好男子!众兄弟是汉子的,就跟着我一起进城去驱除叛党、除暴安民!”
一群军官已经激动起来,纷纷跟着高举左臂,喊道:“驱除叛党!除暴安民!”
周勃继续大喝道:“杀掉那些贼子们,保卫太后和皇上,捍卫皇室!”
这话太冠冕堂皇了,没有军官敢不跟着喊,否则岂不是怀有二心?于是所有军官都举起左臂齐声呼应:“捍卫皇室!”
周勃的大氅在风中飘飞着,威势凛凛,宛如天神,左手戟指远天的方向,又高呼一声:“立功!”
这一声如同波浪般在所有士兵的方阵中席卷开来。众人本来正怀保命的恐惧,此刻突然心中宽慰,热血沸腾起来――当兵为什么?冲锋陷阵为什么?为的还不都是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这两个字,当真是梦寐以求,时时不忘――都齐齐高举左臂,山呼海啸般高吼:“立功!立功!立功!……”
刘章在旁边看得呆若木鸡,瞠目结舌――他再单纯,也看出来了――周勃和陈平每到一个关口,便换一套策略,当真是熟极而流。
对付把门的卑微校尉,拿印符摆架子,架子越大越逼真,盛气凌人就好了,不必多言;
对付众位将领,先出其不意杀掉对头,当场立威,再威逼利诱两手一齐下――一边是封侯,连起封的户数都开了出来,甚是可信,另一边是面前的尸首和诛九族之罪。众将领辛辛苦苦往上爬到这一步,都是只能进,不能退,养尊处优惯了,身家之念极重,有一线机会,谁还死守义气?谁不倒戈?
对付普通士兵们,又换一张脸。真话假话夹在一起出来,连哄带骗,欺负他们不明真相,撒谎撒得大义凛然,利用普通士兵们不愿卷入上层斗争的心理,先挑拨离间,把罪过都推在已死的吕沈、吕通身上,轻轻巧巧地把吕产、吕禄说成已经倒台,又把自己打扮成义薄云天的救世主的模样,一句句极为慷慨雄壮的大话扔将出来,激得热血单纯的众士兵心潮澎湃――可怜大家喊完了都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真实敌人究竟是谁。
刘章叹了一口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此刻的他站在台上,身份好歹也是北军副统领,可是――这不是他的世界。他完全进入不了――他连自己的世界都没有摆平过。
青年时总会有的那一点点狂妄、一点点雄心、一点点改变世界的宏大图景,在他身上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轻烟一般,飘着全散掉了。
周勃和陈平能做到的,他半点也做不到。可是周勃、陈平对吕禄、吕产的畏惧,他不用看也感觉得出来,更不用再提那些传说中神话一般的人物――韩信、彭越、英布,还有项王―――人与人相比,差得太远了,太远了。
他突然怀疑起来:我这二十多年到底是怎么过的?文不成、武不就,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连最心爱的妻子都留不住。
我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王子的身份、养尊处优的生活、侯爵和户数、府邸和马车、还有婚姻和妻子――当别人仰视着云端中光芒闪闪的我的时候,究竟有什么是我真正靠自己的能力得到的?――又有什么是我真正靠自己的能力可以保护得住,永远不会失去的?
没有。――我至今的一生,就像是一座摇摇晃晃的沙上楼阁,一个华丽而空洞的笑话。
他恍惚地望着台下飘卷的旗帜,树林般密密举起的左臂,激昂呼喊的表情,一个念头渐渐浮现起来――这不是我的世界。这不是我的时代。
我没有自己的世界,我没有自己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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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勃已经迅速熟练地分派好带队军官,整齐了队伍,准备立刻出发。他和陈平步下高台,陈平回头拉了呆立的刘章一把,然后趋近周勃,小声道:“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顺利――但千万莫要大意。”
周勃脸上那副慷慨豪迈的表情一眨眼间便消失了,皱着眉头道:“我知道。这才只是走完了第一步而已。”刘章在他们背后听这句话听得更是心惊。
陈平压低声音道:“我们现在必须带领北军直扑长乐宫,去杀掉吕产和吕莹。――刘兴居那边我派人送信去了,要他等北军一进城便将未央宫封锁起来,找些亲信,暂时滥用他卫尉的职权,能封多久封多久,不要让太后和小皇帝逃走,不要添乱。”周勃点头,脚下丝毫不停。
陈平又焦虑地道:“现在最怕的还是吕产。南军统领的印信肯定在他身上,他若是从长乐宫的南宫墙突围出去,出城驰入城外的南军军营,率众回攻,南北军对战,便是个大砍大杀、吉凶难测之局。”
周勃霍然道:“那我把那群死士们派到覆盎门截击他?”
陈平摇头道:“没用的。吕产心思缜密,说不定突然改走正南的安门、或是东面的霸城门出城――我们能做的,只有靠那几支覆盎门外的军队暂时顶住南军,看看战局如何发展,不行的话就把北军全投过去――你那群死士还有用途。莫忘了,长乐宫中还有个吕更始。”
周勃点点头,突然道:“最可怕的情况还不止此。”
陈平道:“那是当然――咱们还得考虑到,即使北军能暂时顶住南军,吕产说不定还会由他那支宣平门外的护卫军队保着,一路东行到函谷关内,把三辅军队调回来,从东面三门反攻长安――他还有相国的印信,三辅军队这次本来就是归他指挥的――到那时,即使灌婴军立刻反叛,回攻函谷关,也远水救不了咱们的近火啦。”
他望望周勃,眼神中掠过一丝恐惧。周勃叹口气道:“宣平门外的那支护卫军队,我现在也抽不出更多的兵去干掉他们啦――他们是吕产的亲军,不是我一两千人能收拾掉的。”
他们已经到了北军军营外,翻身上马,回头望望背后黑压压五千精锐,不知怎地,并不感到轻松。抬头再望望南边长安城隐约的巍峨城墙――城中那个白衣如雪、冰冷沉默的男人――陈平轻轻喟叹一声:“吕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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