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产轻轻睁开了眼睛――他已经宁静地坐了很久,还是没有睡着。
左臂上沉沉的。他眼角一瞥,那个小女孩睡得正香,已经不知不觉偏着头靠在他身上了。他听着小女孩轻微的鼾声,索性一动不动了。
此刻他才注意到她穿着鲜红的小罩衣,上面用白线绣出圆圆的一轮日头,里面一只三足乌。旁边是点点星辰和云纹。
嗯,真像。他想,真像我以前想象中自己女儿穿的衣服。
那是很多年前,妻子有一晚在床上轻轻含羞告诉他,给他怀上了一个孩子,感觉像是个女儿。他心中欢喜,只是拉着妻子的手不停轻轻抚摸,想说点什么,已经不太会表达得出来,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神色。不过妻子都懂的,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悄悄地笑他。他故意把脸冷成铁板一块,却总是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温情。
妻子在枕边道:“再过段日子,我就该找些花布来给你女儿做衣服啦。你说什么颜色好?”
他当然只是毫无内容地道:“随便。”
妻子笑着捏捏他耳垂,道:“在外面成天处理军国大事忙惯了,便以为这是小事么?――这是大事,不许应付。”
他对妻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老老实实地道:“我不知道。你说。”
妻子仰望着水纹玉罗帐的顶,道:“我想啊,你不是一直喜欢穿白色的么,我呢,喜欢穿淡蓝色的――”是那种很清澈很纯净的蓝,像是在阳光下透明的,他觉得有时比他的白衣还要明亮。以前有次妻子和他开玩笑,说就像是蓝天和白云,不管他这朵白云怎么飘,最后还是要挂在蓝天上。他板着脸,摆出不动声色的架势,摇头不肯承认,最后却还是悄悄点了点头――妻子现在果然说,“那咱们这又淡又轻、不食人间烟火的蓝天白云,此后就要有一轮又热烈又活泼的小太阳挂上去了――日日围着她转了。那就多给她做红色衣服吧,反正是女孩子么。”
他那种务实精确的思维习惯又冒出头来,不识趣地冷冷道:“男女又未可知。到时候做的衣服有一半的机会穿不得。”
妻子叹口气,幽幽地道:“我就怕你不喜欢女孩儿,万一生出来,你不疼她……”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此刻心中歉疚,终于难得地转过头来,凝望着妻子,轻轻把她鬓边垂落的一缕青丝拂上耳边去,声音很轻地道:“生出女孩儿来,必定长得像你――我怎么会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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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之后五个月,身为相国的他接到急报:黄河在孟津附近突然决口。
彼时,长江流域仍然人烟稀少,不算重要。整个帝国的主动脉和生命线,便几乎全是这一条黄河。河流两岸,城市众多,沃野千里,然而一旦决口,便常常是千万人生命的消失,数十万户人家的流离失所。
他知道这种决口开始时还比较小规模,往往只是半里多宽的小口子,淹没几十个村庄。但是若不及时堵上,河水往外分流奔涌之势越来越强烈,说不定哪天便会突然千里之堤全面崩溃,洪水四面八方比奔马还快上数倍,到处淹没一切――更可怕的是改道。整整一条宽得望不到边的大河,竟然能向南或向北摆动了上百里,原先在河北的城市,不多久居然就到了河南,完全非人力所能奢望,似乎是天神之手轻轻拈起再换个位置放下――然而若一改道,这新河道上整座整座城的人民都有灭顶之灾,旧河道两边又是一片淤泥狼藉,没个十几年恢复不了元气――因此而死去,包括粮食减收而饿死的人,便要以百万计。
一旦如此大规模的灾荒发生,饥民们不甘饿死,铤而走险造起反来,乃至天下大乱,也实在正常――然而天下分裂已近千年,星天旋转,诸国交战,甚至达到互相掘开黄河大堤淹没对方的残酷程度――苦的只是百姓。好不容易汉朝平定天下,尤其是从惠帝刘盈到现在高皇后吕雉年间,对百姓多所宽贷,休养生息,整个国家的元气正在逐渐恢复,粮食渐丰,人口渐多,他相国吕产纵然日夜勤苦,也有点小小的欣慰感。可是此刻这一个决口,却让他突然感到严重的威胁。
他已经无法在相国府中安坐批示,于是骑上快马,带上随身的几个卫兵和九卿官署中找出来的数位水利工师,所有相国出行的仪仗、礼制、卫队一概不要,连夜东出函谷关,赶到孟津城下,然后又马不停蹄奔上了城郊万头攒动、正在奋力堵口的大堤。
一上大堤,远眺望不到边,又正在凶猛咆哮,波浪汹涌的黄河,任谁也瞬间觉得渺小起来。
他不及多想,找来孟津县令和工匠、民夫头儿,和工师们一起商量。对方诉苦说孟津是个小县,所有物资――麻袋、竹排、石块、车辆都缺,人手也不够。他站在大堤上,拿着毛笔,一张张帛纸公文飞也似流水般地写下来,相国大印一道道盖下去,从附近的河内、河南、河西等郡将人手物资尽数调将过来。转过头,袖子一挽,和民夫们一起搬起重物来,朝决口处沉下去。县令过来想劝阻,被他一把推开了。
在大堤上熬了整整五天,中间只眯过几次眼睛,他和众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人手和物资倒是渐渐到齐了,但是决口处的形势甚是凶险,不管如何打桩、拉架子、加固、沉石,都只能逐渐缩小,最后总有那几十尺宽的口子堵不住,水流狂暴得吓人,堵什么就冲掉什么。
他和那几个工师讨论下来,都觉得拖的时间太长,整条大堤上已经有不少地方出现了微小的气孔。若是这两天内再堵不住,便有全部崩溃的危险。先不说之后将临的大灾难,单这堤上的所有人和孟津县城内的百姓,活下去的可能便都很小。
有工师提出用巨木扎成架子――这些天用的木架都是小树扎成,太细弱,截下河去不久便被冲断――架子若甚是粗壮,能沉得到河床上立住,便可将水流之势减缓许多,再在架子后沉以土石,连续立上数层这样的架子,如同包围圈一般一排排堵上去,这个大决口便有合龙的希望――他点头同意。但是这么粗的树木,须得到远处山中去砍伐,还要运回来,在堤上扎成许多个大架子,非得一天多才行。他不多想,催几个卫士带许多民夫尽快赶去。
那几个工师悄悄地劝他回长安去,他断然拒绝。回头看到朝廷上派出来监督灾情的御史大夫官署的车马,摇摇晃晃地直到此刻才到。他的眼神凶得像刀子。御史大夫和随员们在堤坝下钻出车来,一抬头就看到他高高站立在堤上,负着双手,俯视着,整个乌云如铁的天空,都从他背后阴沉地当头压将下来。
他想骂人,但“向来不发情感冲动之言”的习惯,最终让他只是冷淡干涩地道:“此处若是决口,西面是函谷、三辅,皇城两宫,东面是成皋、荥阳,天下之粮,半在敖仓。这其中厉害,诸位莫非不知?”
御史大夫声音略有点颤抖,不停地捋着白胡子,道:“知道。知道。”
吕产声音并未提高,只是更冷更涩了:“这天下,岂是我吕产一个人的天下?难道不也是你们的天下?这百姓,难道是我吕产一个人的百姓?就不是你们的百姓?你们为何如此沉得住气,只悠闲坐观着我一个人在忙,没事还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专权?”
御史大夫说不出话来,甚是尴尬,只是来回捋白胡子。
吕产转过身,不再看他,负着手平静地道:“若专权能利天下,若唯我能当此权,我便专之――御史大夫,你老了,乞休退职吧。”
御史大夫是朝廷上三公之一,和相国本是平起平坐,地位相等。然而此刻吕产轻轻一句话,竟然直接罢免了他。众人互相微妙地对视,知道吕产言从不轻出,既出,便已无可更改,必成事实。
御史大夫又羞又怒,哼了一声,转身钻进车里,调头摇摇晃晃回长安去了。
吕产丝毫不关心,早已回到决口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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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黄昏时分,情势还是不见好。巨木已经运到,大架子眼看就可扎成,但是天空阴霾越来越重,不时有低沉的雷声滚过,眼看要下暴雨了。
有人给他送饭过来,他无心去吃,伸手推开,自己也不记得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只专注地琢磨巨木架在哪里沉下去比较好。突然,旁边的卫士吃惊地道:“相国,你看……”
他回头朝堤岸下、城门前的一排树荫下望去,居然看到了自己相国府的马车。车帘已经掀开,里面是一个淡蓝色幽幽的身影。
他想也没想,朝堤岸下掠去,连平时几乎不动用的武功都用上了,速度极快,转眼到了马车前,望着妻子略显憔悴的脸,一时间心潮涌动,很多话想说,照例全堵住了,出来的仍只是干巴巴的一句:“你来做什么?”
妻子道:“你这五六天来半点消息都没有,朝廷上沸沸嚷嚷地,都在说决口堵不住,要出大事。我不放心,就让管家和侍女驾车过来了――你不要训斥他们。”
他望望妻子身孕已明显的腹部,想着这一路上的风尘颠簸,心没来由地疼了起来――很陌生的感觉,好久没这么鲜活地疼过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堤上的人影,只低声道:“这里危险,堤随时会溃。你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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