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突然叹口气,笑起来,轻轻道:“你一定是太久不吃、不睡,又太忙了,现在脑子都有点跟不上了。”拉着他的衣袖,道:“你要是想把我骗回去,就应该说大堤已经安全了,只需再处理善后就好,让我先回家等着你。”
他自己也有点空白,道:“我从来不说谎的。”
妻子道:“只要是为了我和孩子好,你会说的。”
他一惊,心想自己倒确实是独自考虑过这个问题,得出的也确是这个结论,不知妻子为何一清二楚。
妻子望着他瘦削的脸,布满血丝、几乎已经睁不大的眼睛,轻轻道:“你现在既然说了实话,我知道,百姓们不走,你也不会走的。”她看看自己的腹部,温柔地凝视着吕产:“我俩已经来了。你在这里,我俩就也在这里。”
吕产望着妻子平静的眼神,心里只奇怪地反复着一个念头:我现在真的不会表达了……明明很想拥抱一下她的,可是就是伸不出手去……想直接说出来有多钟爱她、珍惜她,也总是找不到那个合适的措词……会不会是我太死板了,其实哪个词本身并不重要,只要说出来就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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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背后惊雷般的一声巨响,震得几乎地面都抖了一下,拉车的马蹦跳着狂嘶起来。妻子身形一晃,旁边的管家忙死命拉紧马缰。吕产霍然回头,只见远处大堤上骤然喷溅起白花花的巨浪来,朝天空射出三四丈高,狂野咆哮。无数人影凌厉叫喊着朝堤下四散奔逃,乱哄哄地尖呼:“堤要溃啦!快跑!”“上屋顶!上树!”“炸堤啦!炸堤啦!快上城墙顶去!”
吕产脸色白了一白,一顿足,刚要飞掠回堤上去,突然硬生生止住身形,长吸了一口气,转回身,平静地望着妻子。
她也就那么专注地凝视着他,带点微笑,又带点脆弱,那种生生死死都不管了的神情。
吕产一只手伸出,放在妻子的腹部上,极轻柔地,像是怕惊醒了婴儿的甜梦。他的脸色仍然淡淡的,可是眼角终于弯了起来,是那种温和的笑意,低声道:“多好的宝贝――多好。”然后将妻子的一只纤纤素手拉过来,低着头送到自己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哭了,哽咽着,泪水不能控制地瞬间流下来。她的手紧紧抓住吕产的衣袖,像是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他那样地抓着。
吕产往后退了两步,最后看了妻子一眼――极短暂,却那么漫长――她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一下,刚惊觉,想再抓紧,吕产已经转身朝堤上飞掠而去,化作一个白色的背影。
到得堤上看时,原先已经堵到只剩几十尺的那个缺口,刚才突然一下子垮塌了一大片,大块大块堤岸轰隆隆滑落着掉入河中,瞬即冲散。缺口已经扩大到一百多尺,还在往外迅速地裂开。再往左右看去,其他地方的堤岸上已经有十多处喷出高高细细、小臂般粗的水柱,看似并不可怕,然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细水柱的脚下就会突然开裂成新的巨大决口。
吕产大声呼喊着,招呼着堤上余下的民夫们赶快填塞。
刚才那一下决口的突然开裂,波浪陡然卷上来,甚是威猛可怕,已经吓跑了许多人。余下的多是孟津当地人,知道即使跑得掉,整个家产也会尽毁,妻儿离散,日后只怕生不如死――所以豁出命来,咬牙红眼将一块块巨石流水样地推进缺口中去,另一拨人扑到其他各处细水柱前,往里拼命将这小洞口塞住,塞不住时便拿拳头朝里硬堵着,甚至整个人便趴在这处堤岸上,拿自己的性命来堵。
一个治水工师此刻奔到吕产面前,头发湿漉漉地,神情激动、嘴唇颤抖地道:“相国大人,你还回来做什么?――快走!天下可以没有我等,然而此后还有许多艰难之事,不可以没有相国!”气急败坏地伸手将吕产朝堤岸下推去。吕产一把挡开,将对方推得踉跄倒地,暴喝一声:“岂有此理!”
他心里知道对方是有道理的。显然,民夫们还心存一线侥幸,而工师们都已不再抱希望,存了与大堤同归于尽之心。然而,堤若溃了,此后多年里的救灾、赈济、堵水、修葺,乃至整个国家的元气恢复――这无数琐碎繁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他又能放心交给谁去做?――谁又能做得比他更好?
保全自己,是不是并非胆小,而是也为了保全整个国家?
他情不自禁地扭回头望了一眼。在堤岸远处的空地上,四散奔逃的仓皇人流中,那个安静端坐的小小淡蓝色影子,于动荡离乱中标出那一点不变的清晰。
巨浪就在他的脚下咆哮着,淹没了他的鞋袜,不止一次地扑到他的胸前来,溅到脸上,逼得他一次次闭上眼睛。
民夫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拉起刚刚扎好的巨木架,奋力嘶吼着,流着汗,腮帮子鼓鼓地,臂膊筋肉都暴起来,将大架子朝决口处沉下去。轰然连串巨响,却不知被什么地方的石块和堤岸突起处挡住,就是沉不到河床上。洪水从架子下方的空隙处滔滔涌入,反而将架子冲得摇摇欲坠。众人死命地把架子往下压,手都磨出血来,总是功亏一篑。有人已急得大哭起来。
吕产肃立在决口之前,目视着那沉不下去的木架,和那铺天盖地涨上来的茫茫洪水。
风越来越猛,他的衣襟飘飞,波浪的势头更烈。
他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黄昏了。天空阴云如铁、如铅、如凝固的雾、如灰色的死亡。一抹挣扎着燃烧的血色残阳,被四面八方的黑沉沉乌云团团囚禁起来。眼看要下暴雨了――这雨一落下,洪水的势头便更大,更加不可阻挡。
吕产抬起头,遥望着远处的西天和夕阳,神色突然激动起来,喃喃地自语几句。然后长伸双手合拢,高举过头,一弯腰,便朝天空拜了下去。
他神情悲烈,目光庄严,连拜三拜,直起身来,仰望天空,右手紧紧地握住剑柄,长啸道:“民不可伤――国不可乱――”
那个劝他离开的工师半跪在地上,怔怔地仰视着他的身影。
吕产声音高亢慷慨,即使在波浪的轰鸣声中,依然远远地传开来:“天若有怒――诛我一人――”
远处马车里,那个淡蓝色的身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泪光刹那闪烁。
他自己也有点哽住了,眼光湿润,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凉――那些大堤上无助地望着他的民夫们,那些附近乡村中恐惧地等待的妇孺孩童们,那些将要倒下的身影、将要消失的生命、将要嘶哑的哭喊。
他仰望着苍天依旧铁板一块、阴沉着不动声色的面孔――是的。他的无情冰冷,是假的。只有它的无情和冰冷,才是真。
他继续长啸着:“莫害我黎民――莫苦我百姓――”高高拱手,继续下拜,凛然道:“诛我一人――诛我一人――”
一道闪电倏然从天际直劈而下,仿佛就炸落在他的身边,似乎震得大堤都晃了一晃,照得他整个身影明亮亮的。众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天际低沉的雷声千万串爆竹般连珠响起来。
突然又是一声爆雷般的大吼,仿佛带着无数癫狂和欢笑。吕产低头望去,民夫们正嘶吼着,尖叫着,目视着巨木架渐渐沉了下去,一直抵到河床底部,晃了几晃,稳稳地立住,决口处的洪水立刻便缓和了下来。
那工师爬起来,不可置信地朝吕产望了一眼,转头冲着民夫们大喊:“快沉土石!把第二道架子拉过来!把它也截下去!”
闪电再没亮起。雷声滚了几遭,渐渐远去消失。
那场宿命中的暴雨,最终没有落下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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