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他的那个小女孩突然动了一下,吕产一惊,以为她要醒了。结果她只是稍微转了转身,干脆大模大样地趴在吕产的腿上继续睡下去。
吕产收回思绪,明白自己此刻不是在多年前星夜下的大道上,而是在上午的长安城里一间庭院中――他心想:好莫名地被这陌生女孩压住,动弹不得――又想想自己现在反正也无事可做,索性也不动了,依然正襟危坐,看看那小女孩胖嘟嘟的粉嫩脸庞,忍不住伸出左手食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心中微微一惊――原来小孩子的脸是这么软这么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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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孟津回到长安之后,他只是简单地向太后等人回报了一下结果――“已经堵住了”――如此而已。
他既讨厌歌功颂德,便不许手下向别人宣扬他在黄河大堤上度过的七天日子。结果朝廷上的众人不但对他的辛劳履险丝毫不知,反而都从气鼓鼓辞职的御史大夫那里听到了吕产霸道的名言“我便专权又怎样?”――于是心中对他都凭空升起几分畏惧、几分敌意。
他完全顾不到这些,因为那时妻子已经开始生起病来。一是路上过于辛苦,二是在黄河大堤下的那段日夜受了水气风寒,一直低烧,不管怎么吃药调养都不见好,在病榻上虚弱得吓人。偏偏眼看这两天孩子就要出生――彼时女子因难产而死的几率很高,生一次孩子往往是做好到鬼门关转一圈的准备――他心中已经开始发凉,但妻子还是坚持一定要生下来。到了那天,他在门外,只听到稳婆和侍女们在内屋里忙碌,妻子不停地大口呼吸,甚是用力的样子,到最后呼吸声越来越无力,咳嗽声却越来越剧烈,仿佛肺里的血丝都咳将了出来。
他望着窗外的日头从晌午渐渐转下黄昏,暮色渐浓。
两只燕子飞回到外檐下的窝巢里,立刻就叽叽喳喳热闹了起来。是巢里那几只小小的乳燕等待着父母的归来吧?亲热地腻着,挤着,喂着食。
入夜了。风声若有若无,夜凉如海。
妻子的咳嗽声终于彻底消失了,整个屋子里安静下来,很久很久,像坟墓一般死寂。他笔直地坐在外屋的垫子上,脑海中一片空白。
侍女从屋里抱出一团小小的、灰黑色安安静静的东西,噙着泪怯怯地道:“大人……是个已经成形了的……小姐……”
他长叹一声,抬头平静地盯着对方道:“错了,错了。”
侍女愣道:“是……是个女孩儿。”
他淡淡地道:“错了。”眼前晃动着黄河大堤上最后那道劈在他身边的闪电,伴随着远去惊雷的隆隆轰响。“我祈求的是诛我一人,不是去为难她们母女俩。”他的声音里终于透出苦涩来,“天帝已经太老了,耳聋眼花,找错了人。”
侍女呆呆地立着,不敢回答。
他站起来,走到内屋去,坐在妻子的床边,轻轻抚摸妻子光泽依旧的长发,沉默半晌,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俯身到妻子耳边轻轻道:“睡吧,好好歇着。天帝做错了事,以后总要还我一个人情,把我也带到天庭去――等我到了那儿,你带着女儿来迎接我吧。
什么奏章和公文,都是人间的事,送不到天上来,我再也不用忙了,只陪着你和女儿,好不好?――我们一起坐在月宫中看星星,星星就在我们周围闪亮着,游荡着,像千万只银色的萤火虫那样,飘着、飞着。宝宝想要什么星星,我们就捞了给她玩,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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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他终身不再娶,孤独生活,忙于政务,像是要把自己全部时间都占满了那样地活着。
他本来就很少笑,此后更加正颜厉色,没人再看到他开心笑过。
那个白衣如雪、冰冷沉默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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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多的时候,周勃、陈平率领的五千精锐――两千铁骑兵、三千劲弩手――到了长安东北角的洛城门外。已经控制了城门的苏将军抢步过来,向周勃禀报道:“原先那个城门校尉和守城士兵们已经被咱们三下五除二抓起来啦!捆好扔在城门楼里。没有人去报信,看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样子,估计老百姓们也没起什么疑心。”
周勃点点头道:“很好。”回头招呼五千精锐整队入城。铁骑兵们一马当先,乌黑的阴郁盔甲闪耀着刺眼的亮光,手执火红色镶黑边的“北军”大旗,一路沿大道向正南方的长乐宫北宫墙方向驰去。百姓们猝不及防,连滚带爬地朝路两边躲去,一边惊魂未定地指指点点,一边在互相打听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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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长信殿。
吕莹坐在一张巨大的桌案前,借着窗外透进的阳光,铺开一卷长长的帛书军功档案,正在细细查找。她的目光落在一行不起眼的脚注上,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匆忙翻出另外几卷档案,一一比对,终于将所有的卷轴都放下,轻轻揉揉眼睛,叹息道:“唉……终于是你……我谁都怀疑过,就是没打算怀疑你……”
她站起身来,走到长长的花格窗前,望着外面清晨明净的天空――如同每一个黑夜过尽后的初升黎明,一样清新,一样美丽。
她静静地想:英布,我找到了――那个背叛你的“兄弟”,那个对你下毒的人。
你会高兴么?你会希望看到夜儿除掉他么?
不单纯是为了给你报仇,也是为了让夜儿从此解下与生俱来的重担。
此后,夜儿就可以再无牵挂与歉疚,再不必在仇恨中活着,而是与属于他的女孩儿天空海阔,驰向他们自己的森林、自己的海岸、自己的暴风雨。
而你呢?你在看着这一切么?和……凌若一起?
你们是完整的。而我呢……我又身在何处?去向何处?最终归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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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椒房殿。
英无夜站在院子里,心神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不时朝院门的方向张望。有时一个宦官轻轻走过,他都会霍然抬头,注视良久。
他想着:婉云今天会回来么?――她说三号就可以让刘襄签好盟誓,然后送还给吕产。――吕产既临时留在长安,现在已经四号了,婉云会赶回长安来进宫把这件事办完么?也许,她今天随时都会出现在我面前?
他俯视院中花圃里栽满的菊花,正在粉白金黄地做最后的盛开。他全没注意,目光只落在那些青翠的绿叶上,想着:这叶子的颜色,比她水青色的罗衫浊一些,比她温润的青玉簪滞一些……
他望着菊花,有点痴了,不知道背后的椒房殿窗边,张嫣正怅惘地凝视他的背影。
几天前,那个月华如水的夜晚,英无夜在院中轻轻拥她入怀,又倏然纵身离去――从那之后,她的心就像当年那个青瓷小牛枕头一样,也碎掉了,再拼不完整――除了英无夜的双手之外,连捧也捧不起来了。
她在院中站了太久,直到二更时分,还是没等到英无夜回来,自己反而着凉感了冒,头痛欲裂,只好回房去休息。
然而比生病更苦的,是往后几天英无夜突然像是消失了,成天不见人影。她急得派人打听,只回报说他这几天好像是和一个青衣服的女子在一起,往北阙甲第、长乐宫等各处去,显得甚是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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