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仍然只有轻微的风声掠过树梢。
吕产抬起头,平静地缓缓环视面前簇拥的众人。眼神不再冰冷了,带着点嘲讽,又带着点释然。陈平和周勃都在想:是他。脸可以易容,眼神改不了――但是又有点不太像以前的他,仿佛倒是难得一见的心情很好的吕产……
吕产继续仰起头,望着头顶树枝空隙间露出来的蓝天。这时他才突然发现,大槐树的叶子早就落光了,只有光秃秃虬曲的几根大枝――奇怪,我刚才怎么一直觉得是有很多叶子的,沙沙地晃动着,阳光从它们的缝隙中漏下来,斑斑驳驳地照在我的白衣上,很明亮很温柔的感觉――嗯,是我的幻觉吧。
他朦胧地想起几句熟悉的诗,似乎很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境。当年孟津大堤上他抱了必死之心,结果幸运地合龙之后,他站在堤上望着缓缓东流去的宽阔河面,恍若隔世,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不过这一次,他终于想起来是哪几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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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望着吕产的呼吸渐渐停顿下来,坐在石凳上,背靠着大槐树,仿佛真的睡着了,只是胸膛不再起伏。
陈平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狂喜的,可是不知怎么总有点心虚。他对两个卫士吩咐了几句。那两人转身跑出去。周勃慢慢走上前,到吕产身旁,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吕产的衣袖中翻弄几下,拿出两颗金印来,急忙退开,认真看了看道:“南军的,还有相国的。他果然随时都带在身上。”长长出了一口气,仰天道:“天助我也……”
陈平道:“周兄赶快去接管南军,然后再去逼迫相国亲军就地解散回营。”周勃点点头,道:“这两处后顾之忧一解除,老子今天下午可就要洗城了,”说着目露凶光,“所有吕家的人,所有那些跟吕家有来往的人,哼哼……”他转头瞥了一眼兴高采烈的刘兴居,拱手道:“东牟侯立了大功,可喜可贺――”但他的语气中全无恭喜的兴奋,反而带着点冷淡和不屑,然后对陈平道:“就是吕禄还没有消息,我马上再派人出城去问问。你在未央宫坐镇,防备新的乱子……”朝陈平微妙地使个眼色,瞥了瞥刘兴居,然后转身带着卫士们大踏步走了。
片刻后两个卫士拉着一个宽袍博带的长须老者,气势汹汹地将他赶进院子。那老者先看到人群中心槐树下的吕产,先惊得一跳,又看到阴森森的陈平,便有点发懵起来。
陈平问道:“你就是太史令?”老者犹豫道:“回曲逆侯,正是属下。”他负责帝国的历史记载和史书编纂,乃是朝廷九卿之一的太常手下的一个小小属官,品级甚低,不管陈平还是吕产当相国时,都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今早原本正在天禄阁底楼里校对古籍,专心致志,对长乐宫方向的隐约骚乱全没注意,突然两个卫士闯进来动刀动剑,凶霸霸地将他挟持到这昭阳殿附近的院中来,他惊魂未定,又一看这许多人,这么大变故,心中更是狂跳。
陈平也不客气,直接道:“今天发生的事,也是由你来记述,日后写成国史,对么?你打算怎么记?”那太史令嗫嚅一番,道:“自然是如实记述。史家秉笔直书,不惜性命,不畏强权,纵然国君亦不能擅自纂改……”陈平毫不犹豫打断他,道:“两条路。俸禄从此翻两倍,官衔名列于太常府所有属官之首,允许你的家族世代担任太史令,光宗耀祖,泽被后人,这是一条。挖去双目,割掉双手,终身囚禁,让你再也无缘读书写作,妻子孩子都罚作奴隶,沦为贱民,日后再无认字的机会,世代愚昧。这是另一条。”
太史令倒吸一口冷气,目光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似乎甚是紧张。陈平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半晌才道:“如何?我没有多少耐心的。”
太史令咬咬牙,低声道:“忍辱负重,成大事不拘小节,亦君子也。曲逆侯大人请说吧。”陈平微笑,道:“为太史令拿笔简来。”两个卫士将从天禄阁里顺手带来的笔简送上。太史令盘膝坐在地上,铺开竹简,提笔在手静听。
陈平缓缓道:“九月初四,诸吕作乱,意图叛逆,欲入宫杀帝,而由吕产自立代之。绛侯周勃、曲逆侯陈平、朱虚侯刘章奋起捍卫皇室,保全刘家社稷,诛杀诸吕……”他一边说,太史令一边运笔如飞,全盘记下。陈平看看坐在槐树下的吕产,又加道:“东牟侯刘兴居关闭宫门,阻挡吕产入宫谋逆,逼吕产走投无路,逡巡半日……”他自己也仍然很疑惑:从清早下车入未央宫,到现在的这几个时辰里,吕产为什么就在这个院子里一直坐着?――那么平静悠闲的样子,什么计策也没谋划?什么行动也没采取?
他摇摇头,终究想不出答案,继续道:“后众人协力包围吕产,击杀吕产于……”他问太史令:“这间偏殿究竟是什么地方?”太史令答道:“是郎中令的官署。”陈平点点头,目光落在吕产的白衣上――他自己不修边幅,疏阔邋遢,还常常自诩超脱。后来吕产接替了他的相国位置,以整洁闻名,白衣常常一尘不染。相国府中的属下们两相比较,常对陈平私下讪笑。陈平听到后颇为怀恨在心――此刻不知为何,脑中灵光一闪,继续道:“改一下。吕产逃入郎中令官署厕所,被击杀于厕中。”自己捻着胡须,忍不住微笑起来。
太史令记录完毕,道:“都按大人的意思写下了。”陈平点点头道:“嗯,再润色一下文字,编进国史中去。千百年之后,所有人读到的,便都是太史公你的大手笔、大文章了,呵呵。至于真相么……”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院中的众人,道:“你们可知道真相是什么?”
众人心中雪亮,纷纷干脆地回答:“不知道!”有人更是故作惊奇道:“真相不是太史令刚刚写下来过了么?”
陈平笑得更是开心,道:“走罢!去椒房殿看看太后和皇上去,可别让他们孤儿寡母的到处乱跑,不安全得紧哪!”众人转身出院门。太史令收拾起笔简,也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走出去――他此时尚未意识到,自己刚刚写下的这段文字,终于在多年后由继任的太史令原样选入新著成的《太史公书》中,流传世间,后来逐渐被人们公称为《史记》,成为此后记载汉朝初年这段事迹的唯一信史。
陈平最后出门,回头望了一眼树下的吕产,见他胸前鲜血已经流尽,但是面容平静,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忽然一股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喃喃自语道:“千百年之后……千百年之后……”轻轻摇摇脑袋,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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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产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微微仰着头,静静地。
他觉得自己在一个很光亮的地方,有点冷,有点空茫,四面风寒,不知道是何处。眼睛一时不太适应,左右张望一下,忽然发现身边坐着一个淡蓝色衣服的女孩。他费力地盯着对方的脸看,光线还是太亮,有点看不清,像是妻子小时候的样子,又不敢确定。他心中不由欢喜,又有点茫然。
那女孩眼神柔美,轻轻拉拉他衣袖道:“产哥,你不知不觉睡着了?你刚才正提到那诗哪,接着讲好么?”
他想起那首诗了。已经很久没背过,有点模糊,好在刚才又全记起来了。他看看周围,像是空旷的原野,是十三岁那年冬天,陪妻子在郊野上看星星的那一次么?
他收敛心神,轻轻道:“小时候第一次在《诗经曹风》里读到这诗,就很喜欢。也正是因了它的缘故,这么多年我才一直都穿白色的衣服――那诗是讲蜉蝣的。蜉蝣这种小小的昆虫,早上从泥土里生出来――‘掘阅’便是破土而出的意思,到了晚上就死了,只有一天短短的生命。可是它们还是生长着整齐的羽翼,颤动光洁楚楚的白色身体,轻声地歌唱,唱出它们那些朝生暮死的忧伤――你不觉得很美么?”
妻子若有所悟地叹息一声,点点头。她明蓝色头绳扎住的许多小辫子晃动了几下。吕产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妻子的长发上轻轻抚摸,凝视着妻子美丽的侧脸,缓缓道:“我最喜欢的,就是最后这一句……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妻子抬起头,在他脸上甜甜地亲了一下,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产哥,你有什么忧伤,都归来跟我说吧……”
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四处张望一下,突然惊道:“你看,真的有好多蜉蝣!”
妻子和他一起望去,轻呼道:“好美……很像萤火虫啊,还会发光……又像是天空中的繁星……”
他们两个肩并肩坐在一片明亮的皎洁中,沉静下来,望着周围千万只雪片般的小小昆虫,颤动着薄而透明的翅膀,在漆黑的夜空中发着银白色闪烁的光,缓缓地围绕着、飞着、歌唱着。他抱紧了妻子娇弱的肩,静静地想:它们唱的是什么呢?果然是那些无法挽回的朝生暮死吧……只是,再没有忧伤了,再也不会有了。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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