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刘恒有生以来第一次和母亲分开。整整几个月的时间,他看着院中的小猫小狗,觉得它们都和自己一样,变成无精打采蔫蔫的了。越往后,他就越觉得自己要崩溃,几次哭着要去淮南找妈妈,都被侍女宦官们连哄带吓地拦下来。
终于等到了刘邦讨平英布、凯旋还都的日子了。小刘恒那天起得极早,在未央前殿附近的百官队伍边等着。天气正冷,冻得他又蹦又跳、鼻涕直流。
刘邦的车辇缓缓驶入青琐门的时候,百官轰然雷动,一齐高呼“万岁神武”,弯腰拜下去。他不管这么多,尖着嗓子喊“妈妈”,朝车辇跑去。侍女们拉也拉不住。负责纠弹礼仪的御史看看幼小的他,摇摇头,不去理会。
车帘掀开,妈妈果然还是那么清秀美丽的,朝他伸出手臂。他爬上车,钻到妈妈怀里去,抱得紧紧地,不争气地哭起来。妈妈笑道:“好啦,好啦,过了年都快九岁了,还这么嗲的做啥?”亲亲他,又道:“没看到你父皇么?怎不赶快给父皇道喜?”
他很少见到父亲,有点怯怯的。转头看去,父皇坐在车厢另一角的阴影里,脸色苍白,不过神情还算和蔼。他摆好姿势,恭恭敬敬磕下头去,嘴里念道:“父皇神武!父皇最厉害!”父皇咳嗽着笑起来,伸手正想摸摸他,他一时没跪稳,向前一个趔趄,正好扑在父皇胸前,父皇往后一缩,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妈妈忙把他抱起来,道:“小心点!父皇胸口受了箭伤,被你碰到老痛的!”他畏缩地看看父皇,父皇也没怎么生气,咳嗽几声道:“算啦,算啦。”
他小声问妈妈:“谁那么坏?射伤了父皇……”妈妈也故意小声道:“是反叛的淮南王。”他小男孩的好胜心冒出来,大声道:“父皇,等我长大了,去把淮南王抓来,交给你处置。”父皇和妈妈都笑了起来。妈妈道:“傻孩子,还等得到你长大么?你父皇老厉害的,已经把淮南王……除掉啦。”
他们说说笑笑,车辇已经到了未央前殿的台阶前。妈妈和他先下了车,父皇也欠着身体,费力地挪过来。他和妈妈忙去搀扶父皇,刚扶下车,他抬头望去,突然发现高高的数百级台阶的顶端,未央前殿的大门前,冷冷地站着两个身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认出来是吕皇后和她的妹妹――吕皇后盯着妈妈,眼神充满怨毒,嘴角念念有词。他小孩子的眼力甚好,看出来似乎对方在来回重复着三个字。再看吕皇后的妹妹时,她盯着父皇,目光里满是仇恨,可是有一种更深的绝望、更浓的悲伤渐渐弥漫开来。
他还小,但已本能地感觉到那种寒意,忙回头看,只见妈妈已经刻意把头低下去,避免和高台上两人的目光接触。父皇则抬头望着,眼神沧桑,似乎也有许多怨恨、许多烦躁。
他想:大人们之间好像有很多秘密,但都是不开心的――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成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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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会长大的,挽留不住。此刻,他已经二十三岁了,正坐在赶往长安的马车中,而且自己居然也要做皇帝了,坐上那高高的未央前殿的宝座。
车壁被轻轻敲了两下,外面侍女的声音道:“大王,王太后问你药吃了么?现在感觉好点没有?”
妈妈的车就在他后面不远。这一天里已经派侍女来问了好多次琐事。他不禁有点怀念以前小时候可以和妈妈坐在同一辆车里,发腻打滚的日子――回答道:“早吃过了。感觉好多了,只是鼻子还有点塞。请母后放心。”侍女刚要走,他又道:“记住,跟她们都说一声――没有意外的话,从明天开始,就不要叫王太后了,要叫‘皇太后’。”侍女道:“是。我这就传下去。”
他看看天色还早,从旁边拿起一部帛书的《老子》来。妈妈并不认字,但不知为何很喜欢这本书,常让别人读给她听。受此影响,他看了最多遍的,也正是这本楚人所著的书,都能背出来了。
他翻开第一页,默念着:“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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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淮南回来之后,妈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一天,直到现在。
所以他一直都想知道,这一生中唯一和妈妈分开的那几个月里,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于是妈妈不得不一次次地给他讲述跟随父皇、出征淮南的岁月。前半段日子的大战淮南军,本来是男孩儿极感兴趣的题材,但妈妈一直只在后方的营帐里呆着,离千军万马的战场隔着几十里,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兴趣去打听,于是这故事讲得空洞之极,毫无内容。
倒是后半段日子的经历,妈妈是全程亲见,讲得活灵活现,甚是生动。
那段日子,正是刘邦征讨淮南国获胜后,班师回朝,顺路经过自己故乡沛县的故事。
当今皇帝登基多年后要衣锦还乡,对于沛县的大小官员来说,可是件比天还大的事情。那份忙碌殷勤自不必提。妈妈给他描述,自从离沛县县城还有上百里开始,迎接的队伍如何漫长,场面如何浩大,进城后又是如何人山人海、众头攒动、齐呼万岁,百姓们的情绪如何热烈而癫狂,拥挤到几乎踩踏伤人,而父皇又是如何站在高高的车辇上频频挥手,宏阔昂扬,大把赐赏――中间种种细节,听得他向往不已,真恨不得自己也有那么一个“故乡”,可以风风光光地回去炫耀一番。
不过妈妈也会经常提到,父皇那时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意气风发。胸口的箭伤是一个原因,另外,心情还总会寂寞和厌倦。
少年时的他,听到这里便不明白了,连忙问:父皇怎会不开心呢?他已经达到了荣耀的顶峰,还有谁比他更加威风、更加强大呢?
妈妈摇摇头,告诉他,后来回了东乡,在黄昏中的一座小土山上,父皇曾经自己解释过。妈妈当时听的时候,隐约懂了一些,不全懂,也许刘恒以后长大了会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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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沛县呆了两天之后,刘邦下令到中阳里的东乡去。
那其实才是刘邦真正的“故乡”。他的前半生都在此度过,几乎所有的亲戚旧友都还在那里。当年他父母拥有几十亩土地,算是殷实大户人家,除了自家种之外还租给几个佃户。他兄弟四个,大哥、二哥都各自分了一份土地家产,安安稳稳耕田过日子。小弟――也就是后来的楚王刘交――是个读书种子,被送到县城里跟着老先生学习诗书,准备将来当个掌文案的县吏。只有刘邦游手好闲,成天在乡里游荡,结交朋友,吃喝嫖赌,娶了妻子也常常不回家,后来混上个负责地方治安的小小亭长,管那十几个乡村的捕盗捉贼之事,不过据说也是江湖气甚重,黑白两道通吃,出手阔绰,谁也不知道那些钱的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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