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恒当时听完了这一大段,自然是丝毫不懂。他想,嗯,父皇很难过,父皇想回家――可是为什么要后悔做皇帝呢?――做皇帝有什么不好?我每次在未央前殿那里看到百官上朝跪拜,看到高高在上的父皇,都觉得威风得很哪――我自己都想做。当然,轮不到我,是刘盈哥哥的。
他既想不通,便接着问:“后来呢?”
薄夫人道:“本来你父皇只打算在东乡呆一天,结果那天晚上,从土山上下来后,一点都不想离开,借口说是因为乡亲们挽留,其实他自己也舍不得――后来整整呆了四五天。那几天里他去过了周围所有前半生呆过的地方――小时候走过亲戚的邻村、少年时看过戏的集镇,还亲自在自家田地里干了半天农活。
然后他宣布永远免除包括东乡在内的整个沛县的赋税。看着乡亲们欢声雷动,他也宽慰了许多。临走的时候,他还跟乡亲们感伤地说,他注定是要葬在长安附近的帝陵中的,但他的魂魄总会依恋故乡,不管多遥远,都一定会回到东乡来的。”
小刘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大人们的想法真复杂――“思念故乡”是一种好奇怪的东西。我生下来直到现在,都是在这个皇宫里度过的,连长安城繁华的街道都不曾真正行走过,所以,没有“故乡”可以给我思念……
不过很快就有了。在刘邦和薄姬回到长安的一个月之后,一道诏令下来:封小刘恒为代王,和母亲薄夫人一起去太原就任,不得延误。
当时他颇为伤心,觉得父皇仿佛突然翻了脸,急匆匆要把他们母子赶走。他想,母亲这几个月里和父皇一直亲近相伴,又刚刚一同回了故乡,肯定会更觉得意外和难过。但是奇怪的是,母亲反而很平静。
一个寒冷的初春早晨,他和母亲到未央前殿去接受封号,并且辞行。他眼圈红红的,怀恨在心,不肯去正视父皇。母亲长久地凝望着对面宝座上的父皇,声音哽咽,恋恋不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拉着母亲的手,转身走下了高高的台阶。待得踏下最后一级台阶之时,他终于忍不住回头仰望,却意外地发现父皇居然离开了宝座,就站在顶端的门口,朝他们母子俩沉默地俯视。身影甚是萧瑟孤独。
一阵高处的风掠过,吹动了父皇已经显得花白的胡须。
后来等他长大了,才开始明白:父皇把他们母子尽快送到一个遥远偏僻的小封国去,其实还是为了他们好……因为没过几个月,父皇就驾崩了。然后几年,留在皇宫中的以前那些宠妃们,都在莫名其妙地“悄悄消失”。
母亲叹息着说:“你父皇已经晓得来日无多,不能再保护我了。他勿忍心对付吕皇后,可是更勿希望她来伤我,于是尽量把我赶得远远的,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让吕皇后眼不见、心不烦,我们才有安全平静的日子过。”
他小小的心中对吕皇后又恨又怕,道:“为什么这个人这么坏?”
母亲平静地道:“其实也勿好怪她。按照你父皇的讲法,她原就是不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被迫跟了你父皇。这许多年下来,爱都可能变成恨,何况本来就无爱?他们不像夫妻,更像仇家――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啊。她现在有了权力,就把对你父皇、对她自己人生的怨气都发泄到别的妃子身上去……”母亲低下头,轻轻地祷颂了几句,大概是祝福那些冤死的妃子们早早升天,然后幽幽道:“你父皇看到她,心里也很苦的。她自己看到自己,心里一样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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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二十三岁这年,长安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倒是太原亲切熟悉得多。他也早就相信自己会在这里呆上一辈子的。只不过有时会遗憾一下――没有“衣锦还乡”的可能了――诸侯王去长安城朝见皇帝,这算什么“衣锦还乡”?
八月底,按照往年的惯例,代王宫里又开始打包行李,防备着匈奴的突袭了。就在这时他收到了皇宫里发出的诏令,请他去长安担任北军统领、上将军。
他和手下们讨论下来,都觉得这是吕氏家族分享权力的表示。但朝廷上刘、吕两家的争斗已经明显激烈,听说许多功臣勋旧也颇有怨言――这么复杂的局面,他一个偏远小封国来的代王,能不能坐得稳这个位子,都难说的很。一不小心,要么被吕产当成个收买人心的幌子,完全架空;要么又被刘氏皇族们当成带头大哥,什么事都撺掇着他先上;要么干脆连北军里的派系和将领们都搞不定――他对军事兵法可是一窍不通。更讨厌的是,众人一定会把他们代王宫躲避匈奴的迁徙惯例当成笑柄来说事儿,他就会顶着个“懦夫统领”的头衔,尴尬地在北军军营中装模作样。
他想来想去,觉得麻烦透了,再说也留恋太原,于是商量着上一道奏章,找些借口,比如体弱多病之类的,推辞掉这个任命。
长安城这个深不可测的是非之地,他觉得还是躲远点好――就怕奏章送上去不允准,躲也躲不开。
于是这奏章精心考虑措词,磨蹭了三四天才写好,派使者发了出去。过了两天,使者突然半路就折回来了,甚是紧张。他莫名其妙,一问之下,才知道使者在路上已经听说了长安城中发生的惊天变故:功臣勋旧和刘氏皇族们联合起来,控制北军,封锁城门,发动政变,血洗长乐宫,杀掉了吕莹和吕产,吕禄失踪,吕氏家族以及众多大臣、平民都被尽数诛杀,城中大街小巷上尸体到处可见。
他听得心惊肉跳,暗自胆寒:还好我不是在长安城中……否则这种关起城门来,从里面发起的屠杀,比匈奴人还狠,匈奴人来了我还可以跑哪……
不过他也心中宽慰:毕竟是刘氏皇族灭掉了吕氏外戚。好。结果若是翻过来,恐怕我这个代王的位置也保不住了――他忍不住会想起当年高高的台阶顶端,那两个姓吕的女人望向他们一家的怨恨眼神,仍然有不寒而栗之感。
这么一来,那封奏章也就不必再送了,北军统领、上将军的位置现在哪里还轮得到他?――他觉得甚是快活,在小小太原城里自由自在没人管,事情又少,岂不快活?于是他在代王宫里大摆了三天酒宴,和心爱的窦姬喝得醉倒。
到了九月二十日,他突然收到了从都城长安快马送来的诏令:太后声称要废黜掉当今的小皇帝,经过群臣联名推荐,征代王刘恒入继大统。
他读完诏令,愣愣地脑子里只盘旋着几个字:我要做皇帝了。我要做皇帝了。
真的么?真的有这么好的事?
他赶忙再次召集手下商议。大家都认定这个“太后”不过是摆设,“小皇帝”更是岌岌可危,关键是“群臣”的态度――他们一个个名字数过来,周勃、陈平、灌婴、刘兴居、刘章等政变中的重要人物都声称支持代王――大家的心思便活动起来,尤其窦昌最为热衷。舅舅薄昭――薄太后的哥哥――也不停鼓励刘恒。
刘恒已经开始有点幻想联翩,但还是老老实实去听听母亲的意见。
薄太后沉默了半晌,道:“若按我的脾气,不希望你去趟这浑水。代王做得平平安安地,有什么不知足?当年侥幸离开了那个充满争斗的宫廷,现在为什么要巴巴地赶回去?”
他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心里觉得时过境迁,不能一概而论。不过他一向孝顺,没有出声。
薄太后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小恒,你自己是想去的对不对?”
刘恒支吾几声,道:“孩儿已经成年,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总有点建功立业的雄心……”
薄太后苦笑道:“是啊。我若是一定不许你去,你往后一辈子都要怀念那个没有成就的‘功业’了……”她低下头,仿佛在静静地回忆,突然转头问薄昭:“大哥,当年那个看相师对我说的话,你还记得清楚么?”
薄昭道:“当然,当然。他说:‘你会成为飞龙的母亲,不过那条龙要蛰伏多年――天下百姓都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受益匪浅,你会给他们带来幸福的。’”
薄太后平静地道:“做不做龙的母亲,对我没什么意义。小恒是不是龙,也无所谓,平安快活就好。不过,我年轻时就遇到战乱,身受其害。到现在这么多年,天下此起彼伏的龙争虎斗,只有百姓在不停受苦,连场政变都要波及那么多平民……”她喟叹道:“如果那个看相师没看错的话,我倒真的希望让老百姓过几年宁静无事、休养生息的日子,给他们带来点可以享受的幸福。那本《老子》不是说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众人不解其意,都等着她往下说。
薄太后顿了片刻,缓缓道:“小恒,迁徙的行李前些天不都现成捆好了么?我们准备动身吧。”
刘恒奇道:“匈奴人又没来……”
薄太后笑了,带点疼爱,又带点忧伤,道:“我们回长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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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这座他离开了十五年的城市,已经遥遥地在望了。
赶了整整一下午的路,太阳已经渐渐落山。他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睡着,窦昌过来叫醒他时,车辇已经驶上渭河桥了。他再掀开车帘朝前一看,城门外已经黑压压一大片人,远远地等待他,心头就狂跳起来,一点也不困了。
他问窦昌:“都有谁在?”
窦昌道:“我刚才快马过去,先报过消息了,看到有绛侯、曲逆侯、颍阴侯、东牟侯,还有许多皇族亲戚们……就是朱虚侯不在。”
刘恒想想现在掌权的实力派们基本都到了,包括功臣勋旧和刘氏皇族两大势力,看来确实是以高规格来迎接自己,心中不由喜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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