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姬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轻轻道:“你想开了,不再怨恨,就好。”
刘邦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怨恨?话说回来,我怨恨我父亲,我儿子、我女儿又何尝不怨恨我?当年我为了逃命,把刘盈姐弟俩从车上推下去,这种事又瞒得过谁?”他的目光望向远方,眼神中有点内疚,可是更多是无奈的悲伤:“人们躲在家里喝着酒、舒舒服服地聊着天,在背后讽刺我,可是他们怎么知道,在战场上那种血肉四溅的时刻,在许多人被马蹄踩得脑浆迸裂的时候,谁又真正顾得上谁?谁又能保证,不会突然有本能爆发、做出猥劣逃跑之事的时刻?――而且,他们姐弟俩只受过这一回惊吓,我呢?”
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将本已敞开怀的灰袍撕扯得更开,指着胸口的斑斑伤痕道:“从起兵之后,你知道追兵追到我马屁股后面有几次?手伸到我的后背上有几次?刀砍过来的致命伤有几处?哪一次我不是吓得眼前发黑,一只脚已经迈进鬼门关了?――我那次若是略微顾念亲情,没有推他们下车,人们现在也不会再讽刺我了――不,他们根本就不会记得我,我不过是草丛间的一堆白骨,是项王击败的许多个诸侯之一,名字早已磨灭遗失,如此而已。”
薄姬有点害怕起来,转到他身前来,帮他把袍子掩上,道:“刚吃完酒,身子正热,起风了,冷,勿要冻出病来。”
刘邦的酒气涌上来,发作这么一次,又有点疲倦了下去,默默地听任薄姬帮他把领口的扣子扣好。他一只手扶着薄姬,口中喃喃自语道:“刘盈从来就不是做皇帝的料,我早就知道――刘肥能打仗,比他也干练得多,肯定更适合――可我还是始终保住刘盈的太子之位,也是觉得有愧于这个儿子,想要把整个天下留给他,补偿他一下――别人怎么就看不到这点呢?怎么就看不到呢?”
薄姬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刘恒,刚想顺便问问刘邦,将来准备让刘恒做什么,封到哪个封国去――突然听到麦场上隐约的喧哗。她和刘邦举目望去,看到那舅舅喝得兴起,虽然年近八十,却甚是豪迈,白胡子一掀,到了麦场中间,扭来扭去地乱跳起来,张着漏风的嘴在那里瞎唱。众人都笑翻了腰,不停起哄。
她凝神眺望了片刻,远远瞅见那老人的脸灿烂得像是开花,便把刚才的问题给忘了,不由得快活起来。
刘邦指着山下,笑着慨叹道:“我这个舅舅,一辈子都在东乡里生活,连沛县县城都没去过几次。至于什么天下,什么皇宫,怕是连想象都想不出来。可是你看他,到现在都那么开心,那么强健――我纵然活到他的岁数,能像他一样快活喜乐么?能像他一样喝酒唱歌么?――更何况我还活不到了。”
薄姬听得吃了一惊,推他一把道:“你不要胡说。怎么突然乌鸦嘴起来?”
刘邦瞅瞅她,微笑道:“你倒很少对我这么顶撞么――怕我说的变成真的?”
薄姬捂着耳朵发急道:“我勿要听。你不过才五十多岁,哪能讲这么丧气的话?”
刘邦把她的双手轻轻扯开来,调笑着道:“你莫要怕,我是认真先告诉你一个人。”他指指自己的胸口,颇为神秘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总觉得大限将至么?――当年在鸿沟边,楚汉对垒、两军交战的生死之时,项王便曾冲到面前,一箭射中我这里。楚军都欢声雷动起来,以为我必死无疑,连汉军都立刻往后溃败了――可是,当时我居然没死,又治活过来,自己也觉得是老天保佑的奇迹。不过,伤口一直没有痊愈过。每到冬天寒冷之时,里面便隐隐作痛。”
他的表情诡异起来,脸颊抽动两下,渐渐放松,带着种宿命的释然:“这一次,对阵淮南军时,英布摆出的,正是当年项王的阵形,打法也是当年楚军的打法,然后他一个人也是像当年项王那样冲到了我的面前,大声呼喊着韩信和彭越的名字,说要为他们报仇,然后,一箭――嗖――”薄姬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胆战心惊地听着刘邦冷酷的描述,“正好就射中了当年一模一样的那个地方。那一刻,我看到了他背后的身影――就是项王。唉,他终于回来了,来讨还当年被我侥幸躲过去的那一箭。”摇摇头,无所谓地微笑起来,道:“嗯,躲不过就躲不过罢!反正老子这么多年高高在上,也赚够了!估计长则一年,短则半载,我就要走到尽头了。”
薄姬看过刘邦的伤口,知道确实很严重。她一心盼望刘邦的估计是错的,可是又总觉得会成真,想着小刘恒可能很快就要失去爸爸,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仰头看着刘邦,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刘邦看得痴了,帮她抹去泪水,道:“你是为我哭么?――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身边的妃子们都只想逗我笑,都只为她们自己而哭――”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薄姬,连摇带晃的。
风萧萧的,山坡上越来越凉。晚霞满天,一轮红日慢慢地西坠下来。
宴席还在继续,不去想散场;歌声此起彼伏,不愿意停下。
――――――――――――――――――――――――――――――――――――――――――――――――――――――――
薄姬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自己也觉得太悲凄了一点,想要转换话题,讨个吉利,便道:“项王既然已经被你打败了,自尽了,输给了你,怎么还能回来向你讨债?明明是你自己看花了眼,什么死啊活啊的瞎想。”
刘邦很奇怪地盯着她,像在望着一个陌生人。薄姬也纳闷起来:我说错什么了么?
半晌才听到刘邦干涩地道:“你说项王被我打败了?”
薄姬道:“天下人都知道啊。不然你怎么当上皇帝的?”心中忐忑:刘邦莫不是也像那个婶娘一样,开始糊涂失忆起来了吧?
刘邦半晌摇摇头,道:“我没有打败过他。他也没有输给我过。”
薄姬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更正道:“嗯,那就是你率领手下的将军们一起打败了他……”
刘邦打断她的话道:“不对,将军们加在一起也打不败他。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失败的――我到现在也没有想通过――说实话,我一直以为最后失败的那个肯定是我。也许,这也是所谓的天意渺茫之处。”
阅读繁花书之未央夜雪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