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无夜强自压住寒毒，几次想起身都起不来，挣扎着道：“夏侯大人，你为何……”
夏侯婴轻松地道：“我说过了啊。我自己去接小皇帝――不过不是出城，而是回未央宫去，献给代王。孩子今夜是非死不可――不过，这是他们刘家的家务事，让代王自己去动手吧。”
英无夜怒道：“我还以为你是同情吕氏家族，不和那群政变之人同流合污……”
夏侯婴眼神微妙，非常温和地笑着，举起茶杯，仿佛在欣赏里面剩下一半的茶水，淡淡道：“吕氏家族？他们抢了别的功臣勋旧的饭碗，难道单单放过了我的没有抢？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早就联合起来啦，周勃和陈平不过是跳出来赤膊上阵的，灌婴是埋伏下的一着暗棋，才从吕产手中骗到了五郡军队的指挥权，至于我么，呵呵，不瞒你说，九月三日半夜时分，刘章湿漉漉地跑进曲逆侯府，说吕禄已经准备动手的时候，陈平和周勃那两个笨蛋还有点犹豫。是我在屏风后面算计清楚，才最后下了政变的命令――”
他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傲慢的光芒：“同流合污？当然算不上啦，我不过是整场政变的策划者、领导者，以及埋在最后的那着最暗之棋罢了，呵呵，怎能将他们和我相提并论？”
英无夜叹口气，道：“错了，全错了……可我还是奇怪，他们一个个封官晋爵，你撇得如此清楚，自己又究竟得到什么好处？”
夏侯婴捋着胡须，仰头道：“只要吕产死了，我就算什么具体官职都没有，照样能暗中主导大局，好处源源不断……”他也忍不住轻叹一声，道：“那个人，太专权、太强势、太无懈可击，把我们这些年都压得快废掉了，无聊如死……”
英无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更白了，道：“就算如此……吕氏家族已经尽灭，你也已经大权在握，为什么就不能放过这无辜孩子……你当年冒着生命危险，都要救下刘盈和鲁元公主，为什么今日不能再仗义一回……”
夏侯婴摇摇头，啧啧两声，仿佛老人盯着顽皮的孩子一般，慈祥地道：“你太天真了。抓回这孩子，乃是大大的功劳，我的实际地位肯定更高――这等有好处的事，我为什么不干？谁真的肯吃力不讨好？”
他看到英无夜迷惑的眼神，嗤笑一声，道：“你又要说我当初力救刘盈和鲁元公主的往事么？――你可知道吕氏家族上台前，我当的是什么官？”他又摇摇头，道：“谅你也不知。我那时担任的是九卿之一的太常，主管礼乐、祭祀、教化。这官职，须得最为德高望重之人方能担当。当时大家乃是一致同意――你看我这个唯利是图的老家伙，在众人眼里伪装得多成功？”
他笑起来，自己也觉得甚是有趣，又道：“不过其实太常我只当了三年。之前的十多年里，我当的都是九卿里的另一个官职――太仆。因为我从小养马多年，对马匹的性子、能力甚是熟悉。不管什么马，看上几眼就能估计得八九不离十，甚至只需要看看蹄印便能猜出这马的身高体型，呵呵，所以会做这主管马政的太仆官。”
他双目迷离，茶杯在手中缓缓转动着，似乎在回忆许多往事，突然仿佛惊觉，叹道：“唉，真的老啦――唠叨起往事来就没个完，连原先的话题都忘了，不好意思，再绕回来。我若是这么絮絮叨叨下去，只怕你没有那个性命听完了。”
他看看英无夜，眼角眯缝着，又像微笑，又像讥笑，道：“那时汉军偷袭彭城，和回援的项王军第一次大战，被打得惨不忍睹。我赶着一辆四匹马拉的战车，和刘邦以及两个孩子一起逃命，背后是楚军的骑兵紧紧追赶――其实那四匹马，是汉军进关后从秦王宫中先抢走的，乃是千中挑一的绝世良驹，不但速度极快，而且长力极好，跑上一整夜也不怎么减速。若说拉这辆小小战车，只需两匹在中间做骖马就够了，外侧的两匹服马根本就用不上，跟着跑而已――当然，这些细节，刘邦这个乡下土混混哪里分辨得出来？我也不告诉他。
楚军的马匹都差得远，为什么始终都咬在我们马车后不远的地方？――那时因为我当时有点犹豫，故意把缰绳略略收一点，让马只花一多半力气跑。
我当时在盘算：楚军如此强大，我到底要不要投降项王，把刘邦当成进见之礼？
这可是大决定。如同赌博时的押宝，押对了，荣华富贵，押错了，人头落地。
我当时回头看看刘邦，他只以为自己即将被追上，急得脸红脖子粗，唉声叹气。我越看他，越觉得别扭，心想这个混混哪里及得上项王？干脆还是乘他不备，一剑宰了他去献功吧。
突然，刘邦将两个孩子先后推落下去。我大吃一惊，楚军没发现孩子，又紧紧追赶上来。我连忙加力赶车，心中转过许多念头，突然想到：项王确实英雄，然而也正因为此，对我这个卖主求荣的叛徒恐怕不会重用，多半还要鄙视。而刘邦――我突然对他又高看了一层。这个关键时刻可以把自己亲生孩子推下车的人，反而让我觉得有最终夺取天下的潜质。
于是我在那一刻，改变了主意，发力赶车，很快就把楚军甩得远远的。他们追了半天，不见人影，只好沮丧地回去。我又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便等到天黑后，绕了一个大圈赶回到孩子坠落的地方去找他们。
我果然找到了他们，还装出仗义的样子跟刘邦争吵。其实是因为我骗刘邦说当时尚未脱险，人多会影响车速，所以他还有些紧张，不肯带上孩子――反而更显出他的薄情、我的厚道来。
我这次押宝，不止是押刘邦，还押在了刘盈身上。因为刘邦一旦做了皇帝，后继者多半就是嫡子刘盈。那我就可以稳稳当当做个两朝元老，备受尊重。
果然，后来的一切都证明我押对了。项王军失败，刘邦成功，刘盈即位，吕太后感激我这相救之恩，让我住在北阙甲第最靠南的豪华大宅子中，位列功臣勋旧之首――你看我当时的小小算计，为自己带来了多大的好处？――好处，凡事要有好处！
英无夜听得目瞪口呆，气力微弱地道：“照这么说，当初如果不是刘邦把孩子推下去……说不定他早就被你所杀，而最后也许得天下的是项王……”
夏侯婴微笑道：“管他谁得天下，只要对我有好处就行！――不过我还是算计错了一点，没想到刘盈死这么早――结果我的地位迅速衰落，权力很快就被吕产夺去。不过没关系啊，我忍气吞声，略施算计，最后不还又把权力抢了回来？而且托你们的洪福，把小皇帝送到我手上。所以，简单点说，当初我救刘盈，是为了好处；现在我拿小皇帝去献功，也是为了好处――至于道德、恩情、仁义，哼哼，骗骗小老百姓罢了。”
英无夜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再也无力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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