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甚是失落,心里默默咀嚼,也找不出可以反驳的理由,只得叹口气,道:“那孩儿只好回去做个普通老百姓了。
薄太后轻轻一笑,道:“做不得英雄,便灰心到什么都不做了么?――其实,我倒更宁愿你做一个温和仁善的好皇帝,少些雄心和征战,多关心一下国计民生。百姓们苦得久啦,国家的元气现在也勿曾恢复过来,你能让他们过几年吃饱喝足,还能剩点闲钱,去赶集看戏的太平日子,我这个做母亲的,便要代替天下百姓们向你千恩万谢啦。”
刘恒心头为之一热,端坐道:“母后言重!孩儿愿意做这样的好皇帝。”
薄太后让侍女从桌边拿过几张薄帛来,道:“这是我从《老子》上抄下的几句话,送给你贴在床头桌前,每日多读读,想一想。”
刘恒双手接过,读将起来:
“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他点点头道:“嗯,《道篇》第十二章。”又奇道:“母后不是不认字么?”
薄太后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是呀。我硬是像画画一般,把所有笔划模仿下来,整整‘画’了几个时辰。”
刘恒低头细看那些工整的字迹,心中感动。薄太后又道:“一共有两份,另一份给你媳妇去看。她将来也是要做太后的。等我百年之后,若是她也能像我一样想,百姓们又能多受几年恩惠。”轻叹一声,幽幽道:“男人们要改掉天生的脾气,是很难的。若是太冲动热烈、太好大喜功,那时能制约他们的,也许只有女人了……”
殿中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刘恒低低的诵读声: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故知足之足,恒足矣……”
薄太后的寿命甚长,一直活到了刘恒去世、嫡孙刘启即位之后的第三年。所以,终刘恒一世,都不敢过于奢侈,始终保持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国策,百姓的生活渐渐安定,人口开始繁衍,国家的元气亦因之恢复,日渐强盛。
刘恒在即位二十三年后去世。其陵墓――霸陵――修建得极为简朴,利用土山的自然地形,不多开挖土方,陪葬品都用陶瓦器,所有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一概摒弃。到了汉朝末年、天下大乱之时,历任皇帝的陵墓多被盗掘,甚至尸骨被抛于荒野。只有霸陵安然无恙,根本没人去打它的主意。
三年后,薄太后驾崩。临终前,她想起当年那个看相师对自己的预言:“天下百姓都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受益匪浅,你会给他们带来幸福的。”深感欣慰,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荣耀之事。做不做太后,倒无关紧要。
刘恒的儿子刘启即位为景帝,尊母亲窦皇后为太后。她同样受到婆婆和《老子》的影响,力主休养生息之策,对景帝的影响也极大。而且,她也一直活到了景帝去世、武帝即位之后的第六年。
两个女人的温和与宁静,最终成就了“文景之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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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对话还在继续。薄太后的心情已好了许多,吃了几口菜,道:“好啦,差不多快饱了――对了,以后对你两个舅舅薄昭、薄钧,还有窦昌、窦远他们,都要控制一下。不要太客气,让他们权力太大,要翘尾巴的。”
刘恒心中也明白,问:“母后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薄太后道:“对呀。现在长安城里都在传说什么民谣――‘去了一头虎,却来一群狼。只道有虎苦,谁知狼更伤。’我有时想想,吕氏家族本没做什么大错事,仅仅因为他们是外戚,没有皇族的血统,才能也未必尽合格,却靠裙带之利掌握天下,结果被群起而攻、一败涂地。薄家和窦家么,若是太过嚣张,日后恐怕下场还不如吕家。”
刘恒肃然道:“孩儿明白。孩儿自有主张。”
薄太后呷了一口白水,轻声道:“再说,吕家里那几个厉害的人,你这几个舅舅、内兄比得了么?――这几年里,先是陈平、周勃主政,后来又换成薄、窦两家之人。我早就渐渐听到一种怨声,都说政事的处理远不如吕产在的时候。那时又高效、又妥帖、又合理――我没有见过吕产,听起来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唉,那场玉石俱焚的政变……可惜和他无缘了。”
刘恒回忆道:“孩儿以前见过一次……一身白衣,静静的不大说话,像是很忧伤的样子……”
其实他那时还年轻,光看看周围人望着吕产的眼神,就开始羡慕起吕产的威严来,心中向往久之。只是这些年皇帝当久了,不大好意思承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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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太后起身道:“有点撑着啦,陪我散散步吧。”刘恒起身,陪在母亲身边,一同慢慢步出永寿殿,朝院外缓步走去。
刘恒突然想起来,道:“过两年我还要再回太原去巡视。母亲上次没有同去,这次可有打算?”
薄太后奇道:“你怎么刚回去过,又要去了?”
刘恒仰望天空,没来由地轻叹一声,道:“不知道为什么,长安城皇宫里呆久了,突然留恋起以前那些在代国的少年日子来。”
母子两人顿时都想起同一个身影来――一个蹲在黄土山、夕阳里的哭泣身影――于是都不再说话了。
后来,刘恒多次借出巡的理由,回到代国,回到太原城,一次比一次呆的时间长。最后一次,竟呆了一个月,临走时依旧恋恋不舍。
他终于明白,“故乡”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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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太后突然道:“都快走出院子啦,正好再多走点――干脆一路走到未央宫里去,看看皇后和我那宝贝孙子小刘启吧。”
刘恒踌躇道:“怕累到了母后……明天让皇后带刘启来长乐宫,给您老人家看不就行了?”
薄太后嗔道:“我才四十多岁,被你们一口一个太后,都快叫老了。再多叫几声,就真的要进坟墓了。不行,就得用双脚走。”她快行几步,回头看看,道:“不过,我一直觉得这永寿殿很像坟墓的。你看那台阶,看那大门,像不像一条通向漆黑墓室的墓道?”
刘恒笑道:“母后若要修整一下,可又要多花钱啦。”
薄太后道:“是呀,不修了,用不着――只要心里快活,住在坟墓中,又有什么了不起?一样是开心的。”
母子俩一边说笑着,一边在夏日的午后阳光中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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