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聚集在石庙门口议论不休、猜测纷纭，待蓑衣人到得跟前，忽然鸦雀无声，分列两侧，让出一条道来。蓑衣人目不斜视，径直跨入，径直步至雷神像前，面向神像，背对众人，静立不动。他身着一件长大蓑衣，几乎包裹了整个身体，其后腰部位的蓑衣下摆参差错落地滴落着水珠，把地面浸润出一片水迹来。

书生与众人呆立其后，怔怔地望着蓑衣人背影，半晌不见其动，又不敢再度造次过于打扰，只轻挪脚步靠近其身后，依然是抱拳施礼，谦恭而言：“在下金骆驼恳请前辈赐教！”

蓑衣人仍是一动不动，书生也定格在抱拳姿势僵住不动。一阵凉风袭来，只听燕姿童稚的声音打破沉寂：“好冷哦！”书生此时方觉一丝凉意，伸手摸索，发现自己头发与衣裤已被雨水淋湿。

雪儿递上一条白色毛巾：“擦擦头发吧！小心感冒！”

书生取下眼镜递给雪儿，又接过毛巾，包住头发，一边擦拭一边说：“不会的！稍有不适，坐坐就好。”

王石微笑着接过话头，半认真半调侃地说：“坐坐还不如睡睡，又睡睡又练练，一举两得！”

马天宇便如参与成语接龙游戏一般快捷地接过话头：“那也得‘真气运转于丹池，神水循环乎五内’才有功效啊！”

书生仰面朝天，哈哈大笑，他戴上眼镜，扶住镜框，往上抬了抬，斜视着蓑衣人背影，朗声而言：“看来，咱们这一路走来，对陈抟老祖的五龙睡法感受最深啊！”他嗓音比平常音调提高了八度，似乎故意让蓑衣人听见，使其明白他非闲散无聊之徒，而是同道中人。

只听那背影轻哼一声，随即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陈抟修法消极被动，纵然修到高级睡功，也不见得有多高明，若是人人幻想修到长睡不起，岂不耽误？”

书生敛住笑意，疑惑浮上眉梢：“前辈何以有此看法？请前辈赐教！”

“若是都那么没完没了地傻睡，还能做多少别的事情？”蓑衣人仍然纹丝不动，其声音洪亮高亢，虽是背对众人，却说得字字清楚、句句明白：“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心无旁骛，专攻其一，积极进取，才是成功之道！”

王石抢过话题，言语之间颇不服气：“陈祖睡法怎么消极了？怎么不高明了？陈祖怎么不是专攻其一了？”

书生道：“陈祖把黄老清静无为思想、道教修炼方术和儒家修养、佛教禅观汇归一流，取其精华，融会贯通，自创五龙睡法，这难道还不够高明吗？”

蓑衣人口气不仅不容置疑，而且居高临下，气势之凌厉便似研习多年，不仅颇有心得，而且自觉权威：“佛道修炼有不同的成就路径，连理论体系、修炼宗旨也不相同，可谓水火不容。陈抟是道教专业道士，应该全心向道，潜心修习，熟读道经，心无旁骛，而他涉猎繁杂，兼容佛理，皈依道教而心念不纯，有如此猎喜之心，何能大成？！有何高明可言？！不外乎是因为宋太宗两度召见他，才使他名气增大！”

王石好不容易意外收获了对其妻长睡之事的另类解读，正对陈抟睡法心存向往，却被这蓑衣人没来由地贬低了一番，如同被野蜂蛰了一下，心中气愤顿起，欲再度辩驳，雪儿拉住了他：“王先生！”雪儿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再争辩，随后轻声念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

众人不再言语，书生虽觉意犹未尽，也只好缄默作罢了事。蓑衣人走到雷神像旁，择一干燥地方席地而坐，掏出半袋子食物，以指代筷，夹住大片卤肉，独自大嚼起来，阵阵肉香飘散到空气中。

这蓑衣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年近四十模样。他脸色黑沉刚毅，便似屡经风霜所致；神态冷寂执拗，又似未经世事之故。

书生等人一直沉迷于谈论修炼，不曾及时进餐，现又被雨所困，到此时委实有些饥饿难耐，不禁暗吞口水。燕姿虽是个懂事的丫头，但毕竟是小孩子，忍不住嚷嚷起来：“爸爸，我饿了！”

马天宇回应到：“雨停了，我们就回石殿去吃。”

“可是我现在很饿了！”燕姿带着哭腔嚷道，一边羡慕地看着蓑衣人，满脸委曲。雪儿伸手到背包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一颗糖来：“来！燕姿，姐姐有颗阿尔卑斯，就一颗了，别很快嚼碎了吞下去，含在嘴里，让它慢慢化掉，就不会感觉那么饿了……”

那蓑衣人独自吃得津津有味，对眼前之人之事视若无睹，毫不动容。王石忍不住大声说道：“你这人真没同情心！”

蓑衣人不理不睬，独自猛吃，还掏出一小瓶酒来不时独酌一口。酒足饭饱之后，又摸出一包纸巾，一片片抽取出来，仔细擦拭着每根手指，擦完一张纸，再把废纸折叠整齐，放进一个塑料小袋里。他先前以指夹肉，动作似乎粗鄙，此时擦手动作却显得十分优雅，与他这蓑衣斗笠的打扮极不相称，此人至少不会是一个山野之士、渔民樵夫。

看着他擦拭手指的动作，王石禁不住叹息一声“唉”，然后慢慢地、夸张地摇头：“需要擦干净的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手！”

蓑衣人平静地直视过来，声调极其冷静：“如果人人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需要别人照顾了。如果父母都把孩子照顾好，并教会孩子照顾自己，就不需要旁人照顾了。所以，与其兼济天下，不如自善其身！拔一毛而利天下，吾不为也！”

王石反驳道：“你这是什么理论！对小孩子也这么冷酷无情！”

蓑衣人依然平静，丝毫不怒：“助人者，可得助人之乐。受助者，或许会心生屈辱，有如受人嗟来之食的屈辱，或许会心生依赖，有如寄望受人恩惠的依赖，反而不谋自立，若是助人者不再相助，受助者将会无以为生。所以，助人者并非助人，而是害人，所以，我不助人。”

王石仍是一脸鄙夷，书生却若有所思，眉宇之间笼上一片疑云：“前辈这番高论，看似无理，却似有深理，愿闻其祥！”

蓑衣人站起身来，在雷神像前来回踱步。“比如，我专程来雷神洞研究清微雷法，临行前准备完善，自带酒肉，可保证我一人无饥无渴。若将酒肉分给你们，几个人都不解饥渴。如果你们自带酒肉，就没人饥渴。这道理不难理解吧？！即人人自爱，则天下自安；人不为己，天地难容。不适应天地者，将无法保全自身！”

王石怒道：“这是什么破理论！”

“你们不是在朗诵《道德经》吗！”

王石未曾研读《道德经》，当即哑口，转念又想：老子被这么多人推崇，怎么会有这么自私自利并自圆其说的理论呢？于是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老子会有这么自私的说词吗？”

“自私？”蓑衣人眉毛挑动：“你们以为老子就提倡大公无私吗？”

谈及《道德经》，雪儿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放影着黑色墨汁书写的那一行行文字，隐约感觉蓑衣人对老子理涵似有曲解，她轻声念道：“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蓑衣人道：“小姐，不要带着政治家的观点去理解《道德经》！‘大公无私’是政治家提出的，老子是不会提倡无私无欲的，因为私利、私欲是人的生存本能，没有私利、私欲，人是不能生存的。提倡无私，牺牲自己成就别人，那是政治家的做法！老子是唯物主义哲学家，他不会提倡无私无欲的，老子只是提倡少私少取，但这也是针对那些富可敌国的统治阶级而言。提倡无私的哲学家应该划入唯心主义范畴，因为人无私了，就无可生存，这是客观上不能改变的，如果硬要去改变，便是以人的能力为先，属于唯心论。”

“人一定要自私才能生存吗？人就没有能力做到‘既求生存又不自私’吗？人连这点能力也没有吗？”雪儿言语之中捎上一丝悲戚，似对蓑衣人的生存理论略表遗憾：“前辈让我不要带着政治家的观点去理解《道德经》，可您自己也用近代哲学体系来划分老子思想，那么您也带上主观色彩了，应该也属于唯心主义范畴！”

蓑衣人一时语塞，眼中略有一丝惊诧之色。雪儿接着说：“前辈那番高论，倒与‘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英国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的理论有些相似，他把进化论运用于人类社会……”

书生迷朦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亮，他欣赏地看了雪儿一眼，迅速接话：“是咧，这便使达尔文的进化论反倒成了殖民主义弱肉强食的理论根据！前辈的生存理论的确不太象老子的思想，倒象是实用主义哲学，作为谋取私利的理论依据倒是比较合适。”

蓑衣人黑沉的脸色中浮上一丝不易觉察的恼怒，随后迅速抹了去，渐渐代之以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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