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狐狸,今年二十有三,仗剑江湖已两年多。其间,本着行侠仗义之精神,干下除暴安良之事三百七十八宗。若是问在此过程中,有没有冤枉人,本着有错就改的精神,我会内疚而坦荡荡地说一个字:有。
幸好只有一件。
那日,我竟误以为一名芳华二八的纤纤女子将嘉应州江南镇白马乡一户农家的优良种猪杀害并烤吃,对她苦苦相逼,强令赔偿。后来得知凶手另有其人,悔之已晚,搞得那名女子见我即尖声大叫,作精神崩溃状。我很伤心。丑并不是我的错,虽然我可以不出来吓人,但我的理想是除暴安良,如果我足不出户,可想而知是不能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
何况,我并不是天生就丑。
只是因为后天因素,或者说后天命运中不可抗拒只能接受的一个原因,我的双唇之间产生一道深深豁口。一个好看女子,众人称她为笑脸如花。若是男子笑脸如花,怕也不失好看。若是这男子的嘴唇不管笑不笑,都像一朵花,那么,一定是非但不好看,而且会背上出来吓人的罪名。
十分抱歉,我的嘴唇正像一朵杜鹃花。
这朵花是怎么产生的,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对我来说都绝非花一样的记忆。在我十九岁时,我的师父十一郎交给我一把剑。这把剑很有亲和力,我抽出一看,只见清澈如水,修长若茅,我就痴痴地想给它一个吻。
师父道:这是吻剑。
我问道:何谓吻剑
师父的神思顿时跑进回忆当中,可能因为人有些老,说话喜欢从头说起。他说起三十多年前,他的青年。他在青年时功力薄弱,饱受欺凌,有幸得到吻剑,立时有如神助,真的只差去天上找敌手了。师父说得滔滔不绝,我听得昏昏欲睡。当师父把我从半睡眠的状态中唤醒后,终于,我听到了重点。
师父说,只要做到人剑合一,就会神奇地得到吻剑的力量,剑带人出招,人随剑杀到,敌人非死即逃。怎么人剑合一呢很简单,调动自己的感情,给吻剑深深一吻,吻剑若被你感动,自然会把你变成绝顶高手。
我噢了一声,立刻深情款款去吻吻剑剑身,嘴唇触到冰凉坚硬一片,很难被感动的样子。别出心裁地又伸出舌头去舔舔,接着头上砰了一下,很痛。
师父用剑鞘敲我的头,把我刚酝酿出来的感情敲走了。
师父告诉我:不要吻剑面,你要吻剑刃。下定决心把嘴唇迎上去,要吻得嘴上流血,这样才有用。吻剑沾到你的血,才会被你感动得奋勇杀敌。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心中一个放得发霉的谜团被解开。我激动地指着师父的嘴唇:啊,师父,原来您的像杜鹃花一样的嘴唇,是这样来的。
一直以来,每天看着师父奇怪的嘴唇,我时时刻刻在好奇,只是敬于师恩惧于师威,不敢动问。一旦知道真相,情不自禁成这样子。
我忙不迭收回指了师父两三秒的手指,有一种不知道把它往哪藏的感觉。
师父动怒了,他凌厉地瞟了我一眼,幸好另一种悲伤的情绪迅速席卷了他。只见他仰首,只听他长叹。我知道,师父想起他的老情人了。我与师父的老情人素未谋面,只知道她叫“若儿”,噢.我还知道师父与她未能成为神仙眷属,原因是师父甩了她。师父甩了她,又很不甘心。自讨苦吃。这些是我从师父醉酒之后的醉言之中得知。这个原因的原因令我费尽思量,现在我多少猜到可能是因为师父自惭形秽的缘故。真是可惜,我猜我的准师母准是美艳动人令人难忘,不然,我的英雄师傅纵使嘴儿似朵杜鹃花,我下山去宣扬他事迹,也不难带回十个八个标致的师母。是师母,不只是女人。
自古美女爱英雄,英雄美女是佳配。英雄不一定要英俊,毕竟“自古美女爱俊男,俊男美女是佳配”一句并不容易叫人接受。我就是说,每一个男人都有可能成为英雄而不是俊男,每一个女人都容易找到俊男但不是英雄。
何况,师父若不是嘴儿似朵杜鹃花,完全可以像二十一岁前的我那样帅。但我不知道他为何那么想不通。
二十一岁之前,我每天挥舞吻剑长达八个小时。练的是师父所传“一吻定情”剑法,剑法是师父根据以前他吻吻剑后,吻剑带他杀敌时的路数而编造。师父虽传给我吻剑,却不允许我吻剑。他说只要你努力认真刻苦顽强地修炼“一吻定情”剑法,假以时日,也能跟吻剑之后产生的神通差不多了。可是,假以多少时日,却是我所不能了解。我了解并为之感动的是,师父的用意是不想我步他后尘,也拥有一张杜鹃花似的嘴巴。
可是,一个人的命运,若他本身没有足够的意识,或者有足够的意识却没有足够的认知,是很难以另一个人的良苦用心为转移的。
二十一岁,春暖蝇飞。
师父的几个仇家寻上山来,看他们太阳穴高高鼓,眼睛暴射精光,全是高手无疑。我没遇见过高手。我先发现了他们,然后我担心口中直嚷嚷要找十一郎报去势之仇的他们找到师父。我真的很担心,被他们找到师父那怎么办那我还有戏唱吗很久没有打架的师父定会只要我做观众的。我想先师父之前跟他们打架。但是我有一点自知之明,我可不能跟他们同归于尽。
于是,我想到了吻剑。
请注意,这是一个动词,不是名词。
当我满嘴是血地跳出去时,我想我一定前所未有的酷,我甚至怀疑自己变成了僵尸。吻剑比我更酷。它带着我冲向高手们。在那短短的盏茶工夫里,我充分感受到作为一件武器的无奈。我不是说吻剑这件武器,我是说我这件武器。吻剑像成为了一种生物,而我完全是一种被它控制着腾来跃去闪左烁右的工具。令我惊叹的更在于,我居然生发出如痴似醉的兴奋感。这就是说,我心甘情愿地被控制了。我的生命超脱了以往浅薄的自由,投入到一种因为某些束缚而更为有力的自由中。
盏茶功夫之后,我和吻剑恢复了正常关系,因为高手们都高不过树桩,手抓着土地了。从某种角度来看,我还是成为了观众。我想,师父以前也常常做这样的观众。我又想,我多少了解“假以多少时日”我才能把“一吻定情”剑法练到吻剑之后的状态了。我有信心,绝对不会超出二百年,最多就是二百年,在这种信心之下,我感到人生的崩溃。
师父只是忧伤地看着我,并没有过多责备,但我很是心虚。在这种心态下,我只能勇于承认错误,为了加大认错的力度,我发誓不再吻剑。为了加大发誓的力度,我提出把吻剑还给师父。
师父道:因为我只有你一个徒弟,所以不能收回吻剑。如果我收回了吻剑,我把它传给谁?
我道:可是,师父,你不怕我再次吻剑?
师父道:我既然把吻剑传给了你,又告诉了你吻剑的秘密,却还不允许你吻剑,这已是一种愚蠢。当你造成吻剑的事实,我却来怕,这就是一种无聊。师父犯下了愚蠢,不能再无聊。
我收回吻剑,第二次郑重发誓说不会再吻剑。
师父劝我不必发誓,他说你发誓也断断无用,当某件事情能强烈刺激你的兴奋点时,从那个兴奋点就会产生欲望的你。每人在人生中都会产生不少个这样的自己。人是很难控制这样的自己,因为人的本能就是寻获兴奋,一般都是由兴奋的自己控制本真的自己。你不必发誓,你一发誓,以后的兴奋就不够纯粹了。
我知道师父说的是经验之谈,但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是不信经验不信邪的,他信自己,他信只有一个自己。所以,我不以为然。
另外,我认为师父完全可以收回吻剑,他虽然有些老,并不完全老。他可以给我找一个师弟,还可以给我找几个师妹,顺便搞定我的婚姻大事,把吻剑传给别的徒弟。他的那句话,明显流露出一种悲观情绪。果然,仅仅在两个多月后,师父溘然长逝。
师父练功很不小心,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已经坚持并隐瞒我三个多月。可是,他的死是怎么也不能隐瞒我的。这突如其来地搞得我特悲伤,幼年丧失双亲的无依靠感又找上了我。临死前,师父要把他一身的功力传输到我身上。这样的话,我花一百五十年左右就能把“一吻定情”剑法练得与吻剑之后的状态相当。我拒绝了师父,我说希望师父您把功力用于维护自身不腐,这样,我想瞻仰您的遗容时就可以来瞻仰。这样,也许若干年后医术发达到了能把你救活的地步。如果您只剩下骨头,我的瞻仰就失去了有效的视觉冲击了,而且,若干年后的医术就算发达到能救活一具骷髅,那也只能吓人了。
师父很无奈,他不能硬逼我,又不想浪费一身功力,只好答应了照我话做。
他长叹一声,说:狐狸,为师其实一直在做无聊之事,一直担心若你常常吻剑,把一张嘴搞得惨不忍睹,以后如何是好。本想把功力输给你,让你少吻一些剑,你却不要。也罢,也罢,但安天命,你便好自为之,为师去了。
师父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我的泪水纷纷离开它们家。
我大声说:师父,我很抱歉,我不仅辜负了您的好意,还隐瞒了我的真正目的。希望您的在天之灵,不能原谅我也要劝自己想开一些。
二十一岁,夏日炎炎,我下得山后,数到自己共被山蚊子咬了七七四十九个包,又数到自己共打死九九八十一只山蚊子。这是我除暴安良的第一件轶事。
做到第十一件时,因为对手太强,我不得不吻剑。那种兴奋感第二次降临,敌人在盏茶之后就死得很夸张了。随着吻剑次数的增加,我的嘴唇分裂得越来越严重,几乎成为四块鼓起来的肉。江湖中人称我是“花嘴第二”,惊说吻剑重出江湖。后半部分我能理解,前半部分是我问来的。原来“花嘴第一”就是我的师父十一郎。当然没有我的“第二”,也没有师父的“第一”,而“花嘴”是简称,全称是“杜鹃花一样的嘴唇”。
我不再认为吻剑是错事,淡忘誓言。这就像师父说的,我已经产生一个兴奋的自己了,原来的我无法将他控制,只能任由他发挥。而且,我发现,人在他的一生中确实会产生一些另外的自己。我不再相信只有一个自己,我不再轻许誓言,如果日后产生一个兴奋的自己来与誓言相抗,那么,我的兴奋就不够纯粹了。我庆幸的是,这个兴奋的自己,毕竟还是坚持理想的自己。
每当我从铜镜里看到自己杜鹃花一样的嘴唇,每当我的招牌嘴唇在双重惊悚之下吓得许多人作鸟兽散,我的心里涌动着一种悲凉的孤独感。
也许,有一天,我会爱上一名美貌女子,然后像师父一样不敢去面对,逃到荒山野岭。
两年多就这么消失于江湖的风雨中,除暴安良三百七十八宗,吻剑一百五十三次。
吻剑虽然能够产生神奇的力量,但毕竟是一桩较为麻烦的事。谁都知道,江湖中人过招,分秒必争,差了一秒,都可能去向阎罗王作检讨。所以我每次对敌前,都会估摸我自身的功力能否将其击败,如果不能,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吻剑先。好在吻剑并不挑剔,只要我吻它吻得嘴唇出血,它便心满意足摧枯拉朽地带我杀出。
但,所谓夜路走多了就会遇见鬼,打架打多了就会碰到失误的时候。
在干第三百八十八除暴安良之事时,我面对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恶徒“金木双杀”。事前的估算是严重地抬高了自己,误以为不用吻剑也能摆平他们。交手第三十八招,膀子上一道皮翻肉绽的伤口告诉我:你大错特错,不要来。于是我赶紧奔逃。不是为了拉开物理距离,是要拉开时间距离,我有时间吻剑,回头再打。
逢林莫入,我一头窜入一个树林,那四个字是讲给追我者听的。当然了,“逢林莫入”这句武林警语对九成九的武林人士都不起作用,所以追我者至多踌躇一会儿,还会追进来。我想要的,不过就是给我一点点时间。
我七弯八绕,靠在一棵大树身上,举起神奇的吻剑。
见鬼的是,在我的嘴唇刚刚沾上剑刃,双眼就瞄见“金木岁月”朝我狠狠扑来。真是见鬼,他在林子外面难道连踌躇的功夫都省了?这叫什么武林人士?
眼看他的大刀迅速地向我的脑袋飘来,我的嘴唇紧急地在剑刃上吻出了血花,只听一声娇咤:着
一名具有沉鱼落雁之姿色的少女闪了出来,手中挥成龙卷风似的三节棍甩了过来,咣一声,“金木岁月”的大刀不见了。
我第一次遇见使三节棍并且美得不可方物的少女,真是江湖代有奇人出,今日更出奇美人。
不知为何,当时我会这么想:如果我的剑变成三节棍多好啊,如果吻剑变成吻棍多好啊。想毕,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掌捂住嘴巴。
就这样,我认识了武林女高手一只蚁。
那日,在被三节棍敲晕当场的“金木岁月”身旁,一只蚁一只手扳开我捂着嘴的手,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条香得很是叫人痴醉的绣花手帕。她居然直接给我擦拭嘴上的血迹,还露出心疼的神色,我感动得觉得心脏很有动感。然后,她说她叫一只蚁。她还说,她知道我就是“花嘴第二”狐狸哦。她还直言不讳地说,她崇拜我,我是英雄。
我忽然想到我很久以前的关于“自古美女爱英雄”的思想,真是令人激奋,我不知不觉也成为英雄了,我有一种苦尽甘来的痛快。我真的忘形了,我真的很得意,我觉得这个世界之所以忽然变得这么美丽,完全是为了要把一份爱情交到我手上。
在这个青翠欲滴的树林里,在这个浪漫感人的环境里,我靠着一棵大树的一边,一只蚁靠着它的另一边,我们席草地而坐,漫无边际地扯。
你为什么要叫狐狸?
你听说过一句话没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得狐狸满山跑”。从这句话来看,狐狸是最自由的,我希望以后嫁给我的女子和我一样自由,我们满山跑。
你这个缘故真的是,真的是非常,非常没有逻辑。
哈哈,哈,你为什么叫一只蚁?
有一天,我看见一只蚂蚁,驮着比自己要重好几倍的食物。我跟着她走了好久好久,直到它钻进一个小树洞。那一刻,我就觉得我应该叫一只蚁。
你这个缘故真的是,真的是非常,非常没创意。
当我们走出树林,非常自然地朝一个方向迈步,夕阳的光芒洒在我们身上,红红艳艳地,真的很像是一对新人。一只蚁决定跟着我。虽然我并不是带着她满山跑,但毫无疑问,是要带着她满江湖跑。当和一个有着同样理想的人走在一起,当和一个美丽的异性走在一起,而且她是对我有着很深的向往的,毫无疑问,我像是插上了飞天的翅膀。而在不久之后,我却发现自己有些成了一只蚁驮着的重物。
一只蚁因为心疼,像以前我的师父一样,不允许我吻剑。因此,我的功力便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这个折扣便需要一只蚁负担。每次惩治恶徒,她付出的力气比我多。我虽然有些不是滋味,有些不忍心,但也告诫自己:若非对手真的太强大,不要再吻剑,你若吻剑,一只蚁就会悲痛。你若想感受吻剑的兴奋,就先想象一下吻一只蚁的兴奋。
就这样,我成功运用了新的兴奋的自己压抑住旧的兴奋的自己。我想,一只蚁应该不会拒绝我的吻。问题在于,我有心理障碍。噢,叫我怎么鼓起勇气用杜鹃花一样的嘴唇吻心爱的人。一只蚁给我求医问药,希望能够抚平我嘴唇的创伤。一直没有好的疗效,但我还是很开心。
就跟普天下相爱的人一样,我和一只蚁之间亦少不了小摩擦。她这个人,脾气比较倔,我一不如她的意,她就不管是不是很崇拜我,是不是很喜欢我,冲动地离我而去。多则数日,少则半天,又悄悄出现在我身边。然后,她总是理直气壮说:我担心你吻剑,还是回来看着你为好,前功尽弃是不好的。
在我准备向一只蚁求婚之时,我们因为在如何处置一名歹徒的问题上产生分歧,吵了几句,她又离我而去。在她离去之后,我很高兴,我高高兴兴地去了华景珠宝铺,买了一只价值一百八十八两银的钻戒。待她回来,看我不给她一个欢喜。
第二日,一个看样子是三十左右的美艳妇人找我。其实她不是找我,她是找她的徒弟----一只蚁。我第一眼看去,便狠狠吃上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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