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显然是嫌恶我的样子,纵然知道我是“花嘴”第二,仍一脸不屑。所以,当我尽量客气地请教她的姓名时,立刻感觉到她在生气。她还是说出自己姓名,尽管语气冰冷。她叫冷若嫣。
冷若嫣,冷若嫣,我在心里默念二遍,脸上凝重。
冷若嫣,一只蚁的师父。江湖很大,两年多找不到一个人。江湖很小,不经意便与要找之人面对面。难怪别人说:可遇不可求。
按说,她也该是五六十岁的人,显然驻颜有术。我想起以前遇见过的一个女人,她很老了,七八十岁,可以顷刻间变到二三十岁模样,又变到四五十岁模样。对她来说,生命分年龄,身体却跳出岁月之外。江湖人,很神奇,很神气。
我坦诚交代了一只蚁的去向,并故意唤她一声:若儿阿姨。她一愣,一惊,一气,差点与我打架。之所以没打起,是因我老实巴交任她恶毒攻击九九八十一句。
若儿阿姨在我居住的客栈租下一套厢房,她要等一只蚁回来。她说她一定会带走一只蚁,绝不让她受我气,更不让她跟丑陋吓人又毫无分寸的我在一起。
我想笑,可我笑不出。我想到师父的孤独。尽管我还不是很明白师父为何会这么孤独,没有女人,却隐隐然感到因为吻剑,我可能会和师父一样都只能吻剑,心血来潮。
这种想法真是可怕的,换在以前,我觉得无所谓,但是现在,让我感到自己被锥子扎了又扎,扎了又扎,疼。
夜里,我在烛光下摊开一张宣纸,这是一个人的画像。也许不是师父所画,却是他的珍贵遗物。上面的女子,巧笑倩兮,比现实中驻颜有术的若儿阿姨年轻许多,笑得很有女人味。
第三天,一只蚁回来。一见我,冲我喊,说她找到新的秘方,秘方提供者说这个秘方包治一切伤口,生肌回肉,让伤口再也不能成为伤口。她风尘仆仆,她高兴至极。我除了感激,就是感动。然后,一只蚁的神情就僵住了。
若儿阿姨很煞风景地出现。
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插手或插嘴与若儿阿姨对一只蚁的训斥之中。倒十她屡屡对我表示不屑时,一只蚁含着泪顶撞几句。总的来说,一只蚁是屈服于师威之下。所以,当若儿阿姨要带她走时,她不敢违背,只提出必须单独与我聊几句。
承蒙若儿阿姨恩准,我便与一只蚁单独聊了几句。从她口中,我知道了若儿阿姨是江湖中著名帮派听雨轩当家薛暮秋的夫人,平日深入简出,这次为了寻找爱徒,不惜抛头露面。一只蚁很是悲凉的告诉我,她师父对我很反感,不准她跟我在一起,此日一去,可能要很久再见。一种希望的神采又在瞬间跃到她的脸上。她说我一定要说服师父,让我跟你在一起。如若不能,如若不能……我便不顾一切逃出来与你在一起。
一只蚁伤心地跟若儿阿姨----不,还是称她薛夫人吧----跟薛夫人走了,三步一回头。每次回头,薛夫人都要狠狠扯一下她的手。她叫痛,我心痛。这种滋味叫难受。
我千百遍抚摩自己杜鹃花一样的嘴唇,暗叹薛夫人以貌取我。忽然想到,莫非当年不是师父甩了她或者是她强迫师父甩了她又忽然想到,糟,糟,忘了做那件事。身处于爱情的巨大失落之中,差点都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又还记得什么事。也罢,来日方长,总要找到自己,才有力气做其它的事。可是,找到哪个自己呢我发现自己越活越是迷茫,越活越不像一个人,越发像某件事情。也许可以这么认为,我穿上了一件事情的衣服,又穿上一件事情的衣服,直到将自己淹没。也许人生便是如此,直至最后,只留下一件件叫做事情的衣服。
我与一只蚁约好,三月后在此相会。这三月里,我是可以到处走走,继续除暴安良的。问题是,如果我在锄暴安良的过程中,遇见强敌怎么办我势必要吻剑,但结果是一只蚁不愿看到的。那么,我还是找一个安静之地,好好用一只蚁最新找到的秘方治疗裂唇为好。这样的话,有些恶徒会继续为非作歹,有些弱者会继续饱受欺凌,这叫我无奈。无奈是一种妥协,我的理想不得不暂时妥协于爱情。当一些事情到了不得不妥协的时候,这说明当事人的人生已到了险境。妥协是一种堕落,我想我是有些堕落了,所以我越想越无奈。
江湖中,打打杀杀的地方多,鸟语花香的地方少,安静的地方不好找,但还是被我找到,在一个静谧山谷。一呆就是近月。然后,我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我不能说是一只蚁骗了我,只能说她又被人诳了一次。我的嘴唇全无起色,仍如杜鹃花一样盛放,这令我总是处于郁闷状态中。郁闷来郁闷去,我决定不过隐居生活了,决定找一只蚁算帐去,然后就跟她谈谈情说说爱,哪怕是悄悄进行。
于是我出山,我去了泰安城。
听雨轩就在泰安城,武夷山脉北段南麓,像画一样的地方。
无目的找,找一百年可能还是找。有目的找,很快就会收获。我花了一点工夫,便打听到一只蚁的消息。只是这个消息告诉我,我还要继续找她。她已不存在于听雨轩,她竟然去了很远的桂平府。知情人士还透露,她好像去那里度假,再问别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我一腔的情感顿时被暂时地打上封条。我同时打听到薛夫人就在听雨轩内,只是却提不起兴致找她了结那件事情,搞得太混乱,想洒脱一些都变得很困难。
我不知道一只蚁为何远走桂平府,但我知道我为何远走桂平府,心头的那一把火,烧得我实在难耐。
花重金购得一匹好马,日行百里夜行半,颠簸得我见到容器就想呕吐,总算到了桂平府。
桂平府有一武林世家,姓摩,据称一只蚁便落脚此处。
站在桂平府堂皇的大门前,我感叹着武林世家就是武林世家,搞得跟官府衙门似的。我想我不能冲上去就问一只蚁在哪里,这样不够刺激。最好是打听到一只蚁到底在哪里,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尖叫一声,扑过来用手狠狠掐我的腰。一件事情因为有了戏剧效果而变得多彩多姿。
于是我就悄悄地又去进行打听一事了,对于这样的事情,武林人士是很在行的,不久我就收集到情报。只是当我听闻这一切的时候,我深受刺激。我白天恍恍然像是做梦,晚上又怎么也睡不了。
过后数日,我天天都看得见一只蚁。远远地,看她幸福地行走、快乐地说笑。我无法突然地在她身边现身,刺激她,或者说给她刺激。
她荡舟于翠玉般湖面上。
她穿行于熙熙攘攘的街道。
她踏步于青山,歇息于石崖之上的凉亭。
我都无法现身,只能隐身于勉强看得见她的地方,只因她的身旁时时刻刻陪伴着一个英俊男子,他与她相互搀扶、相互眉飞色舞、相互出口成章。他牵她的手,她攀他的肩,都自然得看不出一丝勉强、一丝不般配。他伸手抚顺她略有凌乱的鬓角,她便笑脸相迎,欢喜不甚。
那个男子叫摩笑书,摩家大公子,是一付好仪表,丰神朗玉,气宇非凡。相形之下,我一付落拓江湖相,一张杜鹃花一样的嘴唇更是不堪一击。
这种情形,对我构成的不仅是简单刺激,更有严重打击。我沮丧得很彻底,黯然神伤得日月无光。我有资格跳出去,把一只蚁抢回来,然后恶狠狠与那个摩笑书打架么说武功,我有信心让他的眼睛里盛满天空。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已败,一败涂地。江湖上最严重的失败,莫过于一颗心的涣散。看见曾经对自己好的女子对别人更好,看着那个人无论背景、家世、身份、样貌都比自己强千百倍,一颗心绝难因为武功高人一等就聚得起力量。心涣散了,打他一个痛苦也无异于无赖耍泼。人抢不回来,自己可能被骂走。
一只蚁跟他,的确比跟我合适。看她笑得多灿烂,以前我从未见过。为了她继续笑得这么灿烂,第六天,我离开桂平府。
因为爱情而兴奋的那个自己消失了,因为吻剑而兴奋的那个自己又可扬眉吐气。一路上,我除暴安良,尝着自己的鲜血把恶徒们杀得七零八落。没有爱情,幸好还有理想,仗剑江湖行侠仗义是多么痛快。当爱情不如人意的时候,它就显得很无聊。吻一只蚁怎比得上吻剑呢
遥想当年,师父是否也有过我这样类似于“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爱情版的感慨
怀着这样的感慨,我重返泰安城,一头撞进听雨轩,与薛夫人来个面对面。
对我的到来,薛夫人并不表示惊讶,相反,她露出得意神色。
她道:你是没戏唱了。我已把一只蚁送到桂平摩府,我跟她说,你在那里呆两个月,两个月一过,你想去哪里,我都不管。她高兴得答应,以为到时就能和你在一起,傻丫头。现在,可能我叫她离开摩府,她都不答应了。摩府大公子摩笑书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少侠,江湖上多少女子为他倾心,我叫他尽力讨一只蚁的好,一只蚁便喜欢上他了。一只蚁和摩公子才是天生一队。我要让一只蚁变得不痴迷于你,我就能做到。她那盲目的英雄崇拜实不足取。你不过有点侠名,有点功夫,除了这还有什么一张令人厌恶的嘴巴,我怎么会让一只蚁跟你。你死了这颗心,想跟我斗,还是免了。
我噢了一声,有些伤心,恍然大悟,但还是微笑看她。当爱已成往事,太大的痛苦就没有了。当能为曾经爱过的人祝福,就不会嫉妒了。当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不会纠缠不休了。
薛夫人有些惊讶:你还有什么事吗还要讨杯茶喝
我道:还有,我找你两年多,为的就是带你去见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具尸体。
薛夫人大为惊讶,粉脸罩霜:你是什么意思我是任你说带就带的吗
我从怀中掏出那张画像,摊开来,一边递向薛夫人,一边问道:你是否知道这幅画像
薛夫人接过一看,立刻从坐椅子变成站地上。她的脸庞迅速地红,显得激动。她的双眼跟着红,显得哀怨。她道:他死了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很久以前,我就这样跟自己说。你立刻带我去。
路上,快马加鞭。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这是我的自画像,只画过一张,送给他作为生日礼物,我岂会不知道它。
我却是发挥甚多,说了师父的死因。将师父常常醉酒之后不停念着“若儿”二字,掏出那张画像看不停、吻不停的情景描述得天花乱坠。我说师父的泪水不知打湿那张画像多少次,若把画像放在水里,把水放进锅里,把锅架到火上,一直煮一直煮,水煮干了,能看见盐花。
回到阔别两年多的深山老林,我显得很激动。薛夫人比我还激动,相信是因为即将走到阔别时日比我久远得多的一个人的身边,这个人对她有特殊意义,虽然说这个人已经不再算人。
钻进一个幽深山洞。当我把罩在盘坐于寒玉床上的师父身上的一块白布扯下来时,看见师父的样貌栩栩如生,我鼻子一酸。
我道:当年,师父本要把一身功力输送给我,但我隐约知道他和你之间有一些事情未曾了结,师父是抱着遗憾去的。我不要师父的功力,请他把功力散开封住全身毛孔,令肉体不腐,将自己制成标本。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想找到你,把你带来看看他。虽然有的人还活着,有的人却死了,只要有人活着,这件事情就需要一个了结。师父若是在天有灵,此时不知是喜是忧地看着我们。
薛夫人毫不畏惧一具尸体,想来是激动之情战胜恐惧,她的纤秀手指抚摩着师父的裂唇,情感充沛地叨念:十一郎,十一郎……
忽然,她扭头问我:我的十一郎,你的师父,真的就是当年令江湖恶徒闻风丧胆的“花嘴”
我默默一点头。
薛夫人登时显出崩溃模样,爬上寒玉床,不嫌不弃地搂住师父,把脸贴于他的肩膀,哭得像多情少女。将薛夫人的哭诉结合我的已知部分,我得到了一个非常煽情的爱情故事。
话说当年,江湖上有一对年轻情侣,男的叫十一郎,女的叫冷若嫣,他们初出茅庐,武艺不高,却身怀深仇大恨。而这深仇大恨,其实只是属于冷若嫣一人。她的父亲乃一个大富商,所谓树大招风,江湖上十几个凶残成性的恶徒竟合伙劫杀他全家,只逃脱冷若嫣一个活口。作为冷若嫣的恋人,十一郎发誓要与她一起报仇,无奈武功低微,倒是好几次差点被人杀了。一次,两人又被复仇对象追杀到荒郊野岭。为了保护冷若嫣,十一郎郎抱住敌人想与他一起滚落悬崖,敌人太厉害了,一掌把他打下去,自己没事。敌人冷笑着又逼近冷若嫣,正在这万分紧急的关键时刻,一个青年侠客飞了过来,与敌人一场恶战,这侠客好厉害的功夫,竟打得恶徒落荒而逃。这个青年侠客正是听雨轩二当家薛暮秋。冷若嫣以为十一郎已死,悲痛欲绝地祭奠了他,后来终被对她一往情深的薛暮秋所感动,两人共结连理。只是薛暮秋自知能力有限,便以“冤冤相报何时了”为由,劝冷若嫣放弃报仇念头。将近半年后,江湖中出现一个神秘而武功高绝的侠客,他上半张脸罩一张皮质面具,下半张脸的嘴唇恐怖非常,上唇与下唇中部一裂而开,恰似一朵四瓣盛开的杜鹃。江湖传闻,他与高手对决前必先吻剑之锋刃,以血染剑,过后勇猛无匹。那道裂口,便是他长久吻剑而致。无人知他姓名,便以“花嘴”相称。“花嘴”只杀奸恶之徒。冷若嫣听到关于“花嘴”的传闻后,有一阵奇怪,因为她的仇人,全死在“花嘴”剑下。但她没深究,只以为凡是恶徒,“花嘴”都杀,纯属巧合。
当我明白这些后,又听薛夫人嘶哑声音道:如今想来,是十一郎兑现了他的誓言,替我报仇了。他不来找我,一定是见我与薛暮秋在一起,又觉得自己变得很丑,与我不般配。是他傻还是造化弄人
见薛夫人如此伤怀,我过意不去:人死不能复生,薛夫人……
薛夫人朝我伸手一摆:我们初见面,你不是叫我若儿阿姨吗你叫对,还是这样叫。我讨厌你却是讨厌错了,原来,你是这个世上,我最该去亲近的人。
我道:人死不能复生,若儿阿姨,你要很好地保重自己,师父的在天之灵一定这么希望。
若儿阿姨显出凄凉:保重我却希望自己化身为风,飞上天去,问你师父为何那么傻。狐狸,你师父错,我不能错,我把一只蚁叫回你身边。
听到这里,我也显出凄凉,摇头说不用,又道:若儿阿姨,其实我已去桂平府看过一只蚁,只是没露脸。她在那里很好,很幸福,摩笑书对她很好,很体贴。这两个人很般配,以后必是江湖中人人人称羡的神仙侠侣。我这付模样,不想去配一只蚁,你也说过,一只蚁只是崇拜我,崇拜不是爱,她与摩笑书才是相爱。如果说我师父错,我愿意跟他一起错。其实世事无对错,看的人站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于是不一样,我站在我的立场上,觉得一切都不错,你不必难过。
若儿阿姨却比我想象的还难过,她哭了:为什么为什么上一代的悲剧,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我道:若儿阿姨,你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我们还是来讨论一下怎么安置我师父,你的十一郎吧。
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洞里,最后,我们在两件事情上都达成一致。第一件,若儿阿姨决定在此处陪师父的遗体度过漫漫三年,三年后怎么办,再议。第二件,若儿阿姨听取我的意见,不干涉下一代的情感婚姻,不向一只蚁提我,不勉强我和一只蚁在一起,总之就是任我像当年的师父那样,虽然,她已经变得非常不情愿。现在她很希望上一代的缺憾在下一代中得到圆满,而这已阴错阳差地成为不可能之事。
若儿阿姨说她还有两个女徒弟,虽说在资质相貌上皆不如一只蚁,也不少武林子弟上门求亲。她愿意把这两个女徒弟许配给我。我开头觉得这挺有意思,想一想,还是不要算了。得不到一只蚁却娶她的师姐妹,我有心理障碍,况且我变得很丑,又不喜欢包办婚姻,搞不好又是人间悲剧一桩。
转眼到了与一只蚁相会之期,我去了我们分别之地。我不是去与她相见,只是去看看她会不会来与我相见。我果然看到她,也看见摩笑书,两个人很亲热,一人一只手粘在一起难分难开。我展开丰富想象,我想若是一只蚁与我相见,定会歉疚地告诉我,她并不爱我,她只是把我当大哥一样崇拜,她爱的是摩笑书,希望我为她和他祝福这一类。
真是抱歉,我已知道一切,无法现身听你说这些话。我怕我受不了,我不会愤怒,我不会打你骂你,我怕我会忍不住丢下泪来。
就让我这样悄悄地看着你,悄悄地看着你。
你等不到我,显得失落,然后郁闷,左走走右走走,摩笑书劝你,被你一掌推开。接着你掉泪豆豆。摩笑书硬把你拉上街,给你买这个吃食那个玩具,终于把你逗笑。
就让我这样悄悄地走,悄悄地走。
幸好我是十一郎,而你不是冷若嫣。
一只蚁,让我们相忘于江湖。
也许我会孤独一生,成为传说中的“天煞孤星”。这没什么好担心,我有一样被我寄予深情厚谊的物品,是的那是吻剑。各种情感不过是精神上一种寄托,人与人的爱情是这样,若我把精神寄托于一把剑,也可满足情感的需要。我与吻剑相吻相伴,可将它视为我的情人,我们一起行走天下,浪迹江湖。它有生命,它的生命是我的生命,它的一切是我的一切。
你且流水我自飞,从此江湖一剑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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