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本是厚集镇大寨村的，爷爷在镇上的一初中教书。父母外出打工。

七岁那年，我学前班刚上了一半，为了生计爸妈被迫离乡。那时候小，父母舍不得把我一人丢在家，就随他们一起去了。去兰州。不是盲目的，同村有人在那儿，事先联系过，曾答复我父母去了能给找来工作。同去的还有七婶，她以前出去打过工，父母想跟她一块儿可能会好点，走之前攀扯过好几回。比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骄傲，七岁我就坐上火车了。特新奇！火车开动跟静止一样，很平稳，不像农家的拖拉机走起来一摇三晃。七婶坐在我们对面，火车走了一段时间后她旁边那人就下车了，留了瓶未开启的矿泉水放在桌上。虽然我学前班还没上完，但却认识“娃哈哈”三个字。娃哈哈？这么大瓶！小孩儿，又出门在外，生人多，胆小，想喝但却不敢跟我母亲说，就在我母亲身上蹭。母亲意识到了什么，问我怎么回事。我什么也不说，只是蹭，还不敢多看那瓶子一眼。就在我干着急之时，七婶拿起了瓶子。她慢慢地拧开盖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身子向前探，特神秘的对着我们一家三口说：“这是矿泉水，两块钱一瓶着哩！可好喝了！”说着，就小心翼翼地倒了那么一盖儿，像一个乞丐喝xo那样的认真，喝了好长时间才喝完，然后露出幸福的笑容说：“嗯，好喝！”父母看得迷惑，我看得羡慕。七婶连续喝了两三盖儿，得意之时看到了我，于是就倒了一小盖儿，没有前三盖儿满，递到我面前说：“娃儿，好喝哩很啊！来，尝尝！”我高兴地接过盖儿，送到嘴边又舍不得喝，学着七婶那样闻了闻，没闻出什么味儿。使劲儿闻，还是没味儿。要不尝尝吧！我用嘴轻轻地抿了一下，用舌头舔舔嘴唇，没味儿。再抿，全身不管用不用得上的神经都高度集中，想竭力寻找点什么。没味儿。连续抿好几下。抿完了。仍然没味儿。“喝”这一动作还没实施。七婶期间一直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待我抿完之后连忙问：“咋样？好喝吧娃儿！”我点了点头，“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娃哈哈”牌儿的矿泉水，跟我喝的那种六毛钱一小瓶的娃哈哈不一样。我的处女谎就这么破了。

到兰州以后我的记忆模糊了，只知道最后父母找来的工作是卖菜。每天早上四、五点就起床，晚上十一点多才能休息。一家三口住在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小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简陋的衣柜和放着做饭材料的一个小角落，厕所自然是公用的。父母每天早出晚归，我一人呆在那么一间小屋里整日翻着连环画也挺没意思的，常常会想：在哪儿不都是卖菜嘛！为啥非要来兰州卖，搁咱厚集不行吗？

靠卖菜来养活一家三口绝不是长久之计，不知名的叔叔也正是抓住了父母的这个心理，把他们骗去搞传销了。送了几十万进去，欠了一屁股债。后来苦苦相骗不知名的叔叔说母亲得了重病，需要急治，这才逃了出来。在这之前我早就被另一个同村人带回厚集了，跟着爷爷上学。

一初中给爷爷分了两间瓦房，老民办，快退了。虽然每到连雨天的时候也是屋外大下屋内小下，但在逢年过节爷爷回去给他父母烧纸钱的时候，同村人还是会羡慕的给爷爷递着烟陪着笑。有文化！住在镇上！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的辛酸。

就这样跟着爷奶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一直到去年我上高中住校后才和他们分开，放假的时候还会回来。

下了车，走二百米左右就到了一初中。如今学校给老师们盖了集资楼（老师们出资盖楼，离开学校后还会给退钱），爷爷、奶奶也住进楼房了。

走进校门，不自觉的有种压抑。这里边大部分的老师都教过我，没教过的也都认识我。一路走着，会时不时的遇见几位，别看他们表面笑着跟我打着招呼说小东回来了怎么怎么的，背后却净是议论我那不光彩的事：韩老师他孙娃儿，韩东，哎日妈上学的时候成天谈恋爱，过年那时候他小鳖娃儿买个气枪给女厕所的灯泡都打烂了。学习不球好啊！中招考试才吃四百多分，现在在内成的师范上学，听说是个害球学校！其实他们不管怎么议论我都认了，可他们总是要在前面加一句“韩老师他孙娃儿”。我总感觉我给我爷爷抹黑了，他老人家一老党员，操劳一辈子，把我拉扯这么大，却没讨好。一提起那群老师我就来气儿！这些家伙们心灵极不净，作风极不正，师德极不行！不吐不快：

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我的成绩是全镇第三，进入镇上最好的一所初中――厚集镇一初中。其实镇上只有两所初中，另一个是四初中。至于二中、三中，我从来没听说过。由于成绩好，被安排在了重点班。还未开学班主任就认识我，因为我是韩老师的孙子。班主任叫彭月凤，一老妇女，人高马大，头发短而卷，教英语。彭月凤在开学的第一天晚上就任命我为班长，但第二天早上又马上宣布我下岗。

“你早操咋给我领的队？啊？！”

“不是，他们都不跟我跑，都跑到我前头了。”

“要你好做啥？班长给你撤了！”

彭月凤在以后的日子里表现得像一个施暴狂。每天早自习不论是语文还是英语在还有十分钟就放学的时候她都要默写单词。彭月凤似乎对初一那些类似i，am，a，dog之类的单词掌握得非常熟悉，两分钟就能把全班七十多个人的默写情况统计出来。然后找出几个平时表现积极又默写全对的同学，他们都是彭月凤的心腹。彭月凤给她的这些心腹们每人分配三、五个默写错了三个以上的同学，要求这些人在一天内找心腹们重新默写，而且必须全对。到了第二天早自习，默写之前彭月凤先要对昨天返工的同学的默写情况做统计，凡是又错了两个以上的都要受罚。彭月凤有一根指头粗细的竹棍儿，整天泡在水桶里，到了这时候就会拿出来，左手紧拉着要受罚的同学的手，面朝上，错一个打十棍。“唰唰唰……”彭月凤的数学也不错，从来没少算过一棍。还不算完，受罚的同学还要向她的心腹们付辛苦费，错几个就给人家几毛。这些心腹们早饭从来不用花钱还省下不少。我每天都要在奶奶放茶票的抽屉里拿五六毛（奶奶闲着，在学校开了个小茶房，供师生们喝水），手一直到初一的暑假还肿着。爷爷奶奶知道我这手是怎么回事，但想着都在一个学校，不好意思跟人家说，况且小孩吃点苦头是对的。农村的家长都这么想，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

初二那年我恋爱了。初恋。开始的比较幸福，结束的比较悲惨。女方不仅是我班的班花，而且是校花。叫刘蔓蔓。在我和刘蔓蔓结合之前，刘蔓蔓曾收到过无数情书，而且每一封都让我看过，然后一起分析着信中的话，笑话那些男生们是多么的俗。对了，我是刘蔓蔓同桌。刘蔓蔓从没回过一封信，在学校里碰到那些男生们连看都不看一眼。我曾问过刘蔓蔓：“给你写过信的还有很多是帅哥呢，你至少应该考虑一两个，要不先聊着也行。”刘蔓蔓说：“他们不行，我喜欢有才的，他们太俗了。”

元旦到了，学校要办文艺晚会。在班主任刚宣布完“希望同学们踊跃参加”后，刘蔓蔓就拉着我说：“韩东，咱俩也表演一个吧！”我说：“行是行，可演什么呢？”下午，刘蔓蔓就从家里带来了录音机，我们经过两星期的苦练，排了一个相声，又找了班上的几位同学排了个现代舞，结果俩节目都被录用了。那次元旦晚会，我们算是在学校出尽了风头，一男一女，说相声，又跳舞。学生们爱起哄，我们被大家公认为是郎才女貌。课下几个女生跟刘蔓蔓开着玩笑时，我清楚地看到她脸红了。接着俩人就走到了一块儿，我想我是有才的。

后来这事儿让蝎子知道了。蝎子跟我们是邻居，我的数学老师。蝎子体格粗壮，他丈夫却很瘦小。两人整天都在吵、打架。蝎子趁我上课的时候把这事儿偷偷地跟我爷爷说了，爷爷倒是开放，说初中生有这种现象是正常的，只要别耽误学习就行，以后再慢慢引导。但如果真的影响太大，那就得采取点措施了。但蝎子只领会到了“采取措施”这四个字的意思，而且听后好似是拿了一把尚方宝剑，要对我格杀勿论。

机会来了。一次家庭作业，我写在稿纸上，就两张纸。不知怎么这两张纸就飘到我桌子下面了，蝎子收作业的时候我愣是找不到。蝎子冷笑着说：“白装了，你写吧？给我上来！”讲台上站了三个没写作业的，那两个是的确没写的。蝎子走到教室的卫生角，折一根扫帚棍，跟彭月凤一样，只不过彭月凤的是浸过水的，打着更痛。我们三人站着不动，迎接着“扫帚面”。蝎子出招了，先是每人一棍，可以清楚地听到扫帚落在背上“飚”的一声，挨打者不说，看者都很揪心。嘴里念叨着：“为啥不写作业？！”感觉不解气，又是一棍：“叫你不写作业！”我们仨都从站着变为蹲着，疼得抱住双肩。蝎子似乎打出手感了，越打越顺手，频率不断加快。“叫你不写作业！叫你不写作业！……”好像把生活中的不谐和都发泄到我们身上了。后来蝎子连话也少说了，直喊着“啊？啊！”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打中。她的头发早已乱作一团，咬牙切齿，目光毒辣，跟被十几个人强奸了似的。其中一位兄弟看蝎子已失去理智，大骂了句：“妈那逼你疯了？！”激怒了蝎子，更加疯狂起来。另一位仁兄也忍不下去了，拾起门后的一块砖伴随着句“你妈那逼哩”朝蝎子头上砸去，总算停了。我也早就想扁蝎子一顿了，但我必须得忍，得照顾爷爷的面子。蝎子之所以叫蝎子就是因为她打人的时候像上千只蝎子蛰你一样。后来那两个兄弟一个被记过一个被开除了，蝎子继续蛰着人。

刘蔓蔓当时下课就提出分手，雪上加霜。她说我没有男子汉气概，不像那两位仁兄敢与蝎子一决高下。我没意见，我给她不了什么，她跟着我只会受苦，而我需要的是一个理解我和关心我的人。再一节下课，她就跟另一个男的在一起了。那男的有钱，总是买大堆大堆的零食往刘蔓蔓的抽屉里塞。我想刘蔓蔓的选择是正确的，记得上次学校在操场上放露天电影，我连给她买一包瓜子的钱都没有。我想，刘蔓蔓是在成长……

初三的老师好点儿，不打人了，这妇女跟你玩阴的。升高中要考体育，考试前几天我和一朋友天天练习跑步，后来被这妇女洞察了。妇女就找我朋友来了一次深刻的谈话，主要内容是说别老跟我在一起，近墨者黑，会影响学习。她在让一些有希望升入重点高中的同学远离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中考前几个月，老师只对十几个学生的作业进行批改，其他人只要别惹出杀人来的事就行。

后来中招考试结束后，我语文、数学都在90以上，其余则均在及格左右。初三的班主任遇见我就建议我复习，争取明年考个重点高中。后来我爷爷说不用复习，理由：语文、数学可以得90分，证明孩子不笨。如果复习，花一年时间用在背政治、历史上，没有任何意义。我越来越觉得爷爷很开明，他说得很对，那是个人兴趣问题，你不愿意背复习十年也没用。于是就托关系去了内成师范。师范是所老校，已有百年历史，一初中的大部分教师都是从那儿毕业的。那时候考上师范就等于是端了铁饭碗，毕业后可以直接分配工作。后来政策变了，师范就开了高中班和中专班。我们一初中的副校长认识那里的招办主任，借着这个关系我进了师范。爷爷身体不好，但还是和副校长一起坐在颠簸的车里去了趟内成，请招办主任吃了一顿，又送了份厚礼。等我在师范上了一年才知道，由于生源少，师范老师们招一个学生学校就会奖励800元。如果当时师范的某位老师知道我是初中毕业又无学可上，一定会开车到家里去接我的。

“哎哟我小孙娃儿回来了。”集资楼的前面有一大块空地，老师们就把自家门前的那一块开垦了种上菜，豆角、西红柿、小白菜、韭菜、辣椒、空心菜、南瓜、冬瓜、葱、香菜、大蒜……应有尽有，哪个季节吃哪样菜。奶奶正在一瓢一瓢地给菜们浇水，看到我后就放下手中的活直起腰眯着眼慈祥的对我说。

“哦！呵呵……奶，我爷哩？”我边走边说。

“在屋哩，下棋哩！”

“哦――”

奶奶继续忙着，我把行李往屋里拿。

“哟！回来了，回来了，呵呵……”爷爷走了一步棋，闻开门声，转头见我，喜上眉头。爷爷高兴的时候总是把我当作他的朋友，说话也不讲究辈分。

对面坐着副校长，一个下棋时随着情绪的波动还会把生殖器挂在嘴上的人。副校长能混到副校长这个职位全靠他的两片嘴，关系搞得好，其实肚里没装多少墨水，听人说政策上有一年教师这个职位是“世袭制”的，恰巧赶上副校长他爹死，副校长就接替了位子。围观的是一群胖瘦、高低、年龄不一的各具特色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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