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没想呢？你明明就在想。”

她不做声了，过了很久才说：“就是没有想头了才觉得无聊！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出了这间房子就不敢乱动，不敢乱说话，活得跟个死人似的。真受不了！”

“我就知道你是这么回事。在外边野惯了，再回来过这样的舒坦日子确实有点不习惯，”马琳想了想说：“最近我也有点怪怪的感觉，好象自己是个飞出麻雀窝的鸟在外边海阔天空绕了一个大圈子，再飞回家时才发觉那原来的窝已经装不下自己了。”

王榛榛两眼立即放出另外光彩，欣喜的跑到他身边楼着他的脖子说：“那我们去扬州吧！去帮我父亲对付那些人，一定很好玩。”

“你是说重回江湖吗？别犯傻了，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

“我就知道你舍不下这舒坦的日子！”

“真正舒坦的人是你，”马琳嘲笑说：“这么大的一个家全压在我头上，整天忙得要死，哪有你舒坦？都这样了还要不知足，整天绷着一副臭脸也不知是摆给谁看的。”

“我舒坦！我不知足！我都快要闷死了，”她豁得站起来嚷嚷道：“我绷着一副脸碍着谁了？就是什么都不想了才跟你过这样的日子的，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大将军。”

“你怎么这么说话？难道你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还不称心吗？”

“不错，我是不称心。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一个作将军的却什么正经事也不用做，整天只知道跟那些乱七八糟不相干的客人胡搅缠浪费时间，还带累我要抛头露面应酬那些堂客们，那些女人整天唠唠叨叨跟群苍蝇似的，烦死人了！真不知道这个家什么时候才能清净？”

“你以为我每天在外边就是在胡搅缠浪费时间吗？你难道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见。”

“那你不会问吗？你只要问我，我就告诉你我想的事，你为什么一句不问呢？”马琳以为这么说她会关心自己，跟自己一起谈论所有他感兴趣的话题。哪知她什么也没有问，说了一句：“你能有什么好事？我才不想听呢？”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听我说话的吗？”

“”

提起从前王榛榛觉得有一点儿内疚，自己整天胡思乱想着很多事情，确实和他生疏了。可她在他面前任性惯了，死也不肯嘴软，说了一句：“我现在只想睡觉，哪还有心思听你胡侃？”然后就上床蒙头睡了。

马琳为她的举动感到说不尽的失望，他觉得他们的幸福好象在那个墓地小庙里相遇的时候就终结了。对于那一天发生的离奇故事他心里头至今还埋藏有一长串疑问没弄清楚答案，今天他想要知道答案，他已经做好了承受某种耻辱的心理准备，然后把她头上的被子掀开来，小心地问她：“你现在该告诉我了吧？”

“告诉你什么？”

他犹豫了一阵问：“你在太湖水寨坐牢的那段时间他是不是对你做过些什么？”王榛榛吓了一跳，她可不想让他知道她内心的秘密说：“你烦不烦，我不是早告诉你了，他没有把我怎么样？”

马琳想了想又问：“那天晚上在你母亲的墓地里，在我找到你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哭成那样？”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她紧张地问，不自觉把脸扭到了一边。她不自然的神情益发让他产生了怀疑，他说：“朝廷正有征剿他们的意思。如果你受过什么委屈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

他不想用“污辱”两个字，小心选择了“委屈”作字眼，哪知她听到了“朝廷要征剿他们”顿时急了，不等听完整句话，她就尖叫说：“不可以，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什么也没有对我做过，你别去害他们！”

马琳看她脸上的表情激动以为她是反感自己后边说的那句话，又问：“那你没有被他们强暴过？”他口没遮拦蹦出了”强暴”二字，她气得满脸通红反问他说：“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呢？难道这段时间你就一直在想着这些吗？怪不得天天晚上不来劲，我还以为你在外边养了人呢？”

马琳懵了，啼笑皆非地说：“我都要被你气死了，原来你每天胡思乱想是猜疑我在外边养了人吗？”

“谁要你老是不在家，一回来就知道睡大觉，我怎么知道你在外头干什么？”她气呼呼地说着，委屈得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的反问足以让他相信她没有遭受过那样不堪的伤害，可是为什么夫妻之间的生活就有很多不对劲呢？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妻子的贞操才是男人最重视的东西，她整天浑浑噩噩的大概是母亲把她管得太苛了。

藏了几个月的心理暗疾得以圆满揭开，马琳又是欢喜又是心疼，连忙将她搂在怀里擦泪珠儿，好象手里捧的是个没掉价的活宝贝。王榛榛还在怄他的气故意推开他说：“不守信用的家伙，答应人家的话全忘了！”

“我忘了什么了？”

“那天晚上在我们家庙里的时候，你不是说了我们回来以后要搬出去住吗？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你搬地方？”马琳猛然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连忙说：“我明天上午没什么正事，点了卯回来就给你换个清净地方住。”

第二天，他以养病为由把他们的住处搬到了西水门金明池边一所他们曾经住过的别墅里。小别墅幽雅安静，红墙外露出一圈弯弯翘翘的凤尾竹，红墙内遍植枫杨、黄柏、红枫、月桂、香樟，花圃内的牡丹、芍药、月季、玫瑰以及名贵的南花山茶、瑞香、含笑正在春暮的骄阳下张着凋谢干枯的花瓣，一株百年香樟枝叶茂密，高擎的树冠象一把硕大的绿伞将小楼覆盖。

空气清新极了，不时从湖面吹来一阵阵清爽的的微风，把环绕着四面红墙的青绿的凤尾竹吹得摇摇摆摆，远看象一圈展开的飘荡着的孔雀的羽屏；同时沁入肺腑的除了一丝丝湖风送来的鱼腥味，还有茉莉花的芬芳气息，那大慨是从琼林苑御花园里正在盛开的茉莉花海上飘来的气息吧！

避开了那个大家族几百双眼睛的所编织成的监视网之后，王榛榛立即恢复了本来的生气，象只可爱的小鹿在小花园里不停地蹦跳，一会儿唱歌，一会儿翻跟头，一会荡秋千，一会踢蹙鞠，彩云、彩霞、松儿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童心大发跟着她疯了一上午。将用午饭时她突发奇想说想去潘楼酒店吃海味，顺带把牡蛎、螃蟹的滋味吹捧得天花乱坠，逗引得三个从没有上过大酒楼的小丫头只咽唾沫，马直的馋虫也被她搅活了，跟着起哄说新更修的丰乐楼里的东西更好吃，在五层楼上吃消夜还可以看到整个京城夜景。马琳本想下午出门办点事，见他们一个个兴致勃勃不好阻拦，只得临时改变计划依他们一块去了。

这天下午六个人逛遍了潘楼街的布帛衣市、金银珠市、书画珍玩铺，还到夜叉棚里看了一场杂戏，傍晚时分他们在只有寻常市井经纪之家专门用餐的马行街铺席吃了一桌南北风味小菜，而后去了州桥的夜市里，夜市里消夏的人流密如过江之鲫，一晃眼的工夫马直和三个丫头就走散了，幸而大家都记得要在丰乐楼吃消夜，六个人又碰到了头。当头陀敲响了三更鼓时，他们在灯火辉煌的丰乐楼结束了一天的行程。

疯足了一天，夜里该睡觉的时候他以为她不会再耍什么花招了就先躺到床上，哪知才打了个盹，王榛榛就推醒他说：“亲爱的，我们去金明池游泳吧！”他大吃一惊说：“你疯了！”

“我知道有个地方很偏僻，我们两个坐船过去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不肯，于是她就缠着撒娇卖乖死缠烂打折腾了大半夜，他被缠不过只得带她去了。

凌晨时分，他们泡在清清凉凉的池水里，头枕着粼粼碧波，看着天上清朗清朗的明月，她忽然对他说：“我再也不想住进那个大宅子里去了！你们家里那些女人的眼睛就象一根根的尖刺，每根刺都想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走在她们中间就好象走在荆棘林里，戳得人想去死。”

马琳在啼笑皆非之余不得不在心里赞叹：“这个比喻太恰当了！”

虽然没有受过书香门第的高等文学教育，但天性的聪慧的她所说出来的话却比太学府里的某些迂腐书生更能说到点子上。马琳还经常发现她随口打的一个比方就能把那个事物的表表里里描述得透彻精辟，而且每次都能让他苦笑两难，比如她从前的经典比喻说他是个“大蚂蝗”，后来说“你这败家子能升官全赖有个臭味相投的！”现在她又突发奇想说自己是住在“荆棘林里”，其意味之贴切简直令他无法辩驳，他只得叹了口气说：“你这么说我家，我真不知道我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沉默之时，他不禁悠悠想起了几年前他上洛阳求婚时王晨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当时曾让他恨之入骨，今天再回顾看来那老家伙确实说得非常有见地。她的性格是不可能习惯侯门里的生活方式的，习惯了，对她而言就意味着精神死亡；然而长久来说作为他的妻子，他必须要求她习惯那里的一切规则，他怎么办呢？

最后他想出了一个答案，就是不去想了，对于一些看上去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在一边，等出现了新的情势时自然会找到解决的方法。这是他在经历了无数场危机之后总结出的一点小小心得，说白了俗语云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便是此义也。

那个夜晚他们重新找回了久违的激情，两个人的小世界可谓鱼水尽欢，快活似春天戏水的鸳鸯，幸福似枝头绽放的花儿。

然而他们的幸福和他们身处的世界却是那么的不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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