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丙是妇南的伯父，是公子甲的外叔公。毕竟中间有着亲情，所以元卜元决定坦率地教育新来的左卜，看看左卜能不能成材。

于是祖丙挑明了告诉公子甲，天子在计划凯旋典礼时，只想到现在是冬季农闲，可以使用民力。但他忽略了春节也快到了(商朝已经开始过春节)，国人都要休息过年。人祭要准备大量柴火，烧完之后要将大量烧焦的人与牲畜迅速清扫干净，以免影响卫生，特别是在人口稠密的城市。而这都得耗上约一两天。所以要征召大量人力，虽然很热闹，但若在年二八左右献祭，就会耽误很多平民的年假，有很多被征役服务的平民，会因此吃不上团圆饭！

祖丙说：”天子这次花了三年时间平定鬼方，正在兴头上，朝廷上能说话的臣宰，百僚与执事们，谁也不敢扫他老人家的兴。所以，我们要在占卜这一关把住原则。绝不能胡乱顺从天子的意思。右卜那个老滑头已经年逾六十，准备回封地养老了，所以两边不得罪。你公子甲这一票就关乎全局了！”

公子甲顿时感到肩负重任，但是他也不愿与天子顶嘴。公子甲想了一想，总算得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祖丙是妇南的伯父，所以公子甲亲昵地叫祖丙为外叔公。他先向外叔公的忧国忧民表示敬意，而后诚恳解释战俘输送队所遭遇的困难。依据军报，战俘要到12月20日之后才能解送进京。如何赶得上外叔公所定的12月3日呢？

“不过”，公子甲对祖丙说：”这次之所以走的这么慢，主要也是因为战俘太多，公家的战俘大约有5000多人，超出后勤军官的预期。据孙儿所知，运输队有三十几辆可以装上滑撬的牛车，每辆装五名战俘，一名车夫与一名警卫，先运个100人来京绰绰有余。现在黄河上的冰估计已经冻实了，可以先用滑撬将要献祭的一部份战俘运来。如果明天派快马传令官去安排，大约12月10日就能到了。这样天子也不会一定要坚持12月28日献祭。宫里也得过年不是？。不过……”

祖丙拍腿叫好。他也看出公子甲的想法。祖丙说：”甲呀，你不必担心现在的卜辞。你回去也去”搞”一个模棱两可的离卦写占辞。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用三名卜师连卜三次，已经太隆重了。天子不会为了这件事要求再作最高规格的”六卜”。你放心大胆地去”搞”占辞吧”。

公子甲迟疑地问道：”这不等于驳了天子的颜面吗？”

祖丙微微一笑，拿起木板奋笔疾书：”庚午卜，丙，贞鬼方禽人，今河冰，其先乎百人因河来殷。在大宗，以告于天。吉”。

(白话：”庚午日祖丙占卜，占卜的内容是对鬼方的俘虏，现在黄河冰封，是否先以河上冰运送百人到殷邑？在太庙，敬向上天询问。吉)。

公子甲看了，拍手叫好。说道：”这招妙，武丁表叔是聪明人，看了您这个提议，必然一点就通。不过…您老还没卜卦呢”。

祖丙大笑起来，脸上的绉纹都绽开了。他大声将手下的一名龟人叫来，吩咐道：”凿个干卦大吉兆纹的龟甲”。龟人领命而去。看着公子甲的一脸莫明其妙，祖丙乐不可支。他说：”孩子，这些人干这行久了，凿工精湛，你要什么纹路就什么纹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等一下烧好送来的龟甲一定是个大吉大利的干卦，不然外公请你喝酒”。

望着公子甲脸上微微僵硬的线条，祖丙领会公子甲不满之处，他说：”孩子，记住，占卜的目的在顺应天道，天听自我民听，所以天道就是民心。所以卜师的好坏，就在能不能掌握天意。你如果能掌握你的命龟之辞，就能顺应天道民心”。

见公子甲一脸的似懂非懂，祖丙问他：”孩子，你读过书吧”。

商朝问这句话，不是骂人，而是问有没有读过现在称为《尚书》的那一套《我朝政要》。博学的公子甲自然读过。祖丙说：”舜帝告诫大禹的话，你还记得吗？”公子甲立即背出全文：

“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卜不习吉”。

(翻译：舜告诉大禹说，帝王占卜的方法，必然先要定立意志，其后在龟甲上刻下命龟之辞。朕是先有一个意志，再寻求鬼神的认同，卜辞的协助与顺从。所以占卜若得吉兆，就不用再反复占卜确认了)。

祖丙说道：”所以，我的孩子，这占卜之事，从来是人为的意志。就像这一次，我提议要12月3日献祭，天子要12月28日献祭，难道这是鬼神的意思？不，这是我们个”人”的意思”。

祖丙特别加重”人”这个字，接着说道：”既然是人的意志，一份”命龟之辞”就等于一件议案，那就会出现意见之争。所以我们看到，一件事的占卜可能反复多次。这像这次吧，天子不满意你的《已巳卜》，就再写一次”命龟之辞”，要我们确认上天是否真要照《已巳卜》做。如果真的是天意，为什么天子可以询问上天是否真的要实行天意？如果我们畏惧天子的权威而退一步，那不就是改变了天意？那天意是能随便改的吗，你想想”。

祖丙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干我们卜官这行，为了一件事反复的占卜，是稀松平常的。即使已经以最高规格卜了六次，得到结论，也可以换个角度切入或翻案。比如这次，再卜三次以确定是不是要用你这个《已巳卜》，就是换个角度。天子本人也经常亲自参加占卜，投下决定性的一票。所以我们实际上是打着鬼神的牌子，进行政治议题的协商，而不是真的有鬼神操作我们的施政。”天无言，而圣人代之言”。只要讨论各方能够深体民意，就是天道”。

公子甲肃然起敬。但他仍有一点疑惑。如果协商不成，争论激烈，或者施政错误，那鬼神能不愤怒吗？”

祖丙说：”我的孩子，你真是聪明在外而已呀。要知道，民意就是天意。我们常讲的”敬若天命”就是”敬顺民意”。所以有治民之责的统治阶级，自然要体查民意。如果他们的施政不遵从民意，就是失政。而一个人或一个小圈圈于民意的认识范围有限，所以天子，朝廷的百僚执事众臣以及我们卜官，就有责任共同体查民意。。。比如这次，天子的初衷也未尝不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大家热闹热闹也是应该的。但他就没想到，他选的时间点会影响布置会场的民夫，使他们除夕还要上班，不能吃团圆饭，甚至大年初一还得接着干活。所以我们就有义务代表上天，代表人民，告知天子有这个问题”。

祖丙强调：”如果一个国家的在位者，能愚蠢到胡乱争论而耽误国政，那就违背了天命。如果在位者甚至不理会民意，那就会失去天命。所以在位者要敬谨施政，时时以民意为念。就像你母亲安侯妇南，为什么能使你们安国”小宗”的卜卦没有多少争议？这就是因为安侯本人也能深体民心，安侯所提出的议案，都是小心再小心，无懈可击的。所以安国的施政，才能政通人和，上顺天意。否则，我们先王成汤革命代夏的故事也不是很远呀。记得伊尹对帝太甲的训诰吗？”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天意不会徧私在我们商朝这一政府，我们也没有资格要求人民顺从我们政府的统治。你将来总要回到安国继承君位，记住，如果统治者的施政失去天心民意，上天就要降下重罚，那可能会是另一次革命！”

原本跪坐在自己腿上的公子甲，立即直起上身，向祖丙跪拜两次。庄严地说道：”小子甲不敏，谨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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