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无妄暗自叹了口气,将碗中清水一饮而尽,没等再吃几口干粮,药劲儿已经上了头。
还是在牢房,只是环境稍微好了些。破木桌上头的,尚有一灯如豆,身下这床板,还怪牢靠。既然还是在牢房,料来,是落进了嫡子手中。
殊无妄起身稍稍舒展筋骨,尚好,只是迷药。若是什么废他筋骨的药,他怕是没什么机会活着出南掌了。
卷入南掌王储之争,倒也不是始料未及。他其实早就料到了,只是那时,不知怎么了,竟丝毫没有分出一点儿精神来盘算眼下的处境。
他那时在想什么呢……是了,在想他喜欢吃梨,要把中原顶好的雪花梨带给他;还想着,得用古法将那梨子的风味好好保存;还想着,得用多强的马才能在十五日内从赵州到此处。
念头转到此处,殊无妄忽得笑了,扬眉昂首,笑得放肆。
他殊无妄,自九年前跟着上官盟主,立公子盟,在南除异族祸患,在北抗月氏骑兵,在朝立信,在野立威。做人成事桩桩件件哪样不是瞻前顾后费尽思量,但求万全?
如今怎么就如此行事,到头来叫自个儿困于斗室之间,生死难料处处掣肘。
若是有机会重来,他还会这么做。只是这一回,他要记着,寻一只白鹤带来……
殊无妄敛了笑,忽觉身心俱澈。他既无可悔,又有何可惧!
嫡子胁他来此之后,势必会以他要挟辅政太子,但理当不会提出什么要求,只是握紧手中筹码,看太子会如何应对,以此来估量手中筹码的份量。
若当真如是,他倒情愿辅政太子不闻不问,由他自生自灭,这样,嫡子顶多也只能逼他,要他的一份供状。若是辅政太子太过关情他的生死,反而,是叫人拿捏住了。
这一番思量,叫殊无妄暗自一叹,心里忽得就有些发苦。你说,他惊云阁阁主,好端端的,怎么就……唉,不提了,心力交瘁。
殊无妄在墙角砖头木板搭起来的矮榻上盘膝坐稳,又是一叹。
眼下……只能等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等来的第一个人,竟是辅政太子。
简装易服,披发抹额,形容虽不狼狈,但确实不如往日。
直到辅政太子已站在他跟前垂眼看他,殊无妄才缓过劲儿来,赶紧起身施礼,“鹤,有失远迎。”
辅政太子噗嗤一声笑了,上手来扶,“你能怎么迎?”又牵住殊无妄的衣袖,“我来带你走。”
殊无妄忽然有些拿捏不准究竟是谁将他绑了来,如何还能见着辅政太子,便问:“是谁将我移至此处?”
提及此事,辅政太子犹疑片刻后才轻声道:“就是我之前跟你提的……嫡子。”
殊无妄惊诧之下反手抓住辅政太子手腕,五指一绕,怕用力太狠又松了松,“你说,你用什么换了我?”
辅政太子早知苏鹤敏锐,势必会有此一问,也并非不愿诚恳相待,只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先跟我走。”
殊无妄不由分说被拉出了牢房,还被蒙上了双眼。
待解开双眼上的蒙布时,他已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
辅政太子起帘看了看外头,转而握住苏鹤手腕,道:“你赶紧回中原吧。”
苏鹤缓缓挣脱辅政太子,凝眉沉声,“烦请殿下告知,殿下究竟用什么换得鹤自由之身!”
早知苏鹤不会安然揭过此节,辅政太子也不再费心遮掩,敛眉垂首,轻声道:“二弟劫了你之后,便来告知与我,还说若我不信,便要取你的手指来叫我看看。我哪有什么信不信的。”话到此节,辅政太子抬眼觑了苏鹤一眼,见他仍旧凝眉端坐,眼风如刀,心里还有些发怵。
“他问我,打算怎么救你。我那时就想明白了,我赢了王叔与二弟这一局,可是那又如何呢?横竖不是什么光彩手段,怕横生枝节,怕拖累无辜,更怕你为之身死……
“干脆全都说出来,纵为天下不齿,但能换你平安,也能换我心里安稳。”话到此处,辅政太子轻缓但坚定地吁了口气,昂首正视苏鹤双眼,道:“所以,我在早朝时,不避众臣,叩禀父王王叔谋逆案的前因后果。”
最差的,也不过是如此结果。苏鹤阖眼,喟然一叹,事已至此悔之晚矣……再垂眸看辅政太子时,神色已柔和许多,“当庭说了,南掌王为安抚群臣,势必要重罚殿下,殿下可想过后果?”
“父王……罚了幽闭辅宫。”察觉苏鹤话音柔和,辅政太子也稍稍放松了些,伸手勾住了苏鹤衣袖,续道:“其实也有好处,父王下令彻查王叔谋逆案,王叔在朝,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的事情没有少做,只要搜出证据来,也能定罪。”
殊无妄听到此处,才算大松了一口气,确实,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查谋逆案还不够。若是总审此案的主审怕事,那么他恐怕不敢彻查,殿下得想法子,将需查之案闹大。大到令朝臣震动,令与殿下王叔有牵扯的朝臣为求自保,不敢再施他援手。”
“此事,其实你不必担心……父王,心里也是庇护我的,他早想将王叔的势力拔除,只是力不从心。父王也没有料到,我为除去王叔,竟然如此行事。他也没有料到,我……竟然又因为你……”
“殿下,别说了。”苏鹤截了辅政太子话头,耳垂有些泛红。约莫是让苏鹤给带的,辅政太子面上也有些发热。
马车内,气氛忽地有些微妙。
过了好一阵子,苏鹤才开口续道:“殿下,时局未明,贸然送鹤出城,恐怕惊动旁人,反而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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