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风的胆子大了,问:“种地还是葛麻?”
女子说:“种地,也葛麻。”
靠山店一带山不高,水不长,河边的沙地上种苧麻。割了苧麻泡进河里,三七二十一天之后,剥皮、去浆、漂洗,理出头绪来交给姑娘婆婆媳妇们去纺线、去葛麻。纺出来的线,葛出来的麻,可以卖钱,也可以织成夏布,做蚊帐,缝夏衣。女子身上穿的,正是一件夏布短袖衫。线纺得细,布织得匀,麻黄中带着一点嫩绿,衬得她的皮肤白里透红。
张三风痴痴地看着她,满眼睛尽是风和云,忘记了说话。
女子问:“你是张三风?”
张三风一惊:“你怎么知道?”
女子只笑不答:“那还不容易?”
张三风问:“你叫什么?”
女子说:“玉叶。”
张三风的心又是一阵狂跳:山里的女子也叫玉叶?真叫人心疼。
女子问:“下一个集还来不来?”
张三风肯定地说:“来。”
女子说:“你的红薯好吃。”
张三风说:“吃多少由你拿。”
当他抬起头时,玉叶已经笑着走了。
等到下一个集,张三风忙了一天一夜没睡觉。白天里,挖了红薯,挑大的洗净涮干。到晚上,用木炭生了火塘,火塘上煨了谷壳,文火里烤着几个最大最老的红薯。他精心地焖,细细地烤,焖得内黏外焦,烤得香气四溢。然后用手巾包好,捂在怀中,等鸡叫三遍,挑起担子上路。
到了靠山店,天不亮,雾正浓,人未醒。
他歇下挑子,捂上嘴,朝着北头喊了一声:“玉叶……”
雾散了,天亮了,太阳出来了,玉叶红红地来了。
张三风掏出红薯,揭开手巾,双手捧到她面前:“热的……”
玉叶还是那样快活,还是那样吟吟地笑。她拿起一个,当着张三风的面掰开,红薯的心像果肉一样鲜红,甜滋滋的热气像佛香一样飘渺。玉叶咬了一口,将另外一半递到张三风的嘴边。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咬得满街都是他们的甜和香。
张三风和玉叶好上了,逢集就往靠山店跑。卖完了红薯卖青豆,卖完了青豆卖大葱……他是个地里的好把式,种什么收什么,总有卖不完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可卖的,也跑过来,帮玉叶割苧麻,替玉叶挑河水,晚上一起追着乡里的楚戏班子看《葛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华人小说吧
第三章杀人(2)
那是一曲笑死人的乡间戏谑剧。一个暴富的财主要悔掉女儿的婚事,女儿两头为难。长工葛麻路见不平,鼎力相助,嬉笑怒骂中,唾弃嫌贫爱富的财主,帮助文绉绉的书生,使有情人终成眷属。戏里的对白,是乡下人的最爱。他们俩学着那抑扬顿挫的腔调,一人一句地喊道:
“张大洪。”
“小婿在。”
“狗奴才。”
“是岳父大人……”
喊了笑,笑了喊,满山满水都是他们的笑声。
月亮出来了,要分手的时候,两人如胶似漆。
玉叶说:“我送你。”
送到畈上,张三风说:“我送你。”
送到畈下,还是舍不得离开。如此畈上畈下,把路都跑光了,两人的手还是紧紧地绞在一起。
路边有一棵树,树干弯着腰,好像一座桥。
张三风伸出双手,一把将玉叶抱到“桥”上,身体扑了上去:“玉叶,我要你!”
玉叶夹紧双腿:“我怕……”
张三风哄她:“不怕。”
玉叶坚持:“痛……”
张三风急中生智:“用指头挠过耳朵眼没有?”
玉叶点头:“挠过。”
张三风问:“指头舒服还是耳朵眼舒服?”
“当然是耳朵眼舒服。”话一出口,玉叶顿时颠笑起来,打他:“你坏……”
张三风趁机解了玉叶的扣,剥了玉叶的衣。自己一晃肩膀,一抬大腿,浑身脱了个精光。
凉风轻拂,月光如水。
一个通体剔透,一个健壮如牛。
两个鲜活的肉体毫不含糊地扭在了一起。
张三风舔着玉叶的耳颊:“我要进来了。”
玉叶迫不及待:“快点!”
一个如溅着火星的钻头,一个是微微张开的缝隙,一声听不见的吱扭,一道看不见的电光,张三风插进去的是整条性命,玉叶喷出来的是沸腾的血脉。
一个晚上,张三风使出浑身的劲,抱着玉叶,摇得树叶满天飞,摇得月亮红了脸,摇得太阳冒了尖。
张三风一身爽快,一身大汗,仰天大叫:“玉叶,我要娶你!”
玉叶一脸绯红,一身栀子花开的清香:“快送聘礼来。”
张三风当即砸下话:“三天后上门提亲!”
其实,从见到玉叶的第一天起,张三风就开始准备聘礼。照大悟县的规矩,三茶六礼七十二盒点心一样也不少。
到了第三天,满山遍野的栀子花都开了。张三风换了新衣,请了媒人,挑了礼盒,一路春风,喜气洋洋地来到了靠山店。
集市上张灯结彩,琴瑟鼓乐,好不热闹,是哪一家的喜事?
路人告知,靠山店的大户,刘老八家的大少爷刘万德娶亲,当街摆起了流水席。
流水席是大排场,有钱的大户人家遇上喜事,都这么操办。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素不相识的山野路人,只要来了就是尊客,坐上桌子就能吃,吃的是个喜庆和面子。
张三风问:“谁家的女子,这等荣耀?”
路人回答:“北头的玉叶。”
张三风一听,晴天霹雳。
打听一番才知道,那天他们在畈上分手之后,玉叶高高兴兴回到靠山店,却在街头碰到了本地大财主的少爷刘万德。
刘万德是个欺压乡邻的恶霸,十里八乡凡是他看上的女子无一幸免。当他看到一身阳光、一身露珠的玉叶从身边经过时,人像被电击中似的半天抽不上气来。回到家里,当即叫人送了帖子,要娶玉叶做二房。
刘家财大势大,玉叶父母不敢违抗。玉叶不从,拔腿就往畈上跑,却被刘万德的人追了回来。在张三风挑着聘礼来靠山店的一个时辰前,一顶花轿抬走了玉叶。
一听说是刘万德,张三风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今天,不仅要夺回自己的玉叶,还要为乡亲们出出这口恶气。他打发了媒人,担子一横进了屠夫铺,用一担聘礼换了一把杀猪的尖刀,藏在腰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盒点心,脸上挂着冷笑,走进了流水席。txt电子书分享平台华人小说吧
第三章杀人(3)
刘家一座上下两重的老宅子,围着一道青砖的封火墙,是靠山店最风光的门第。流水席从院子里摆到大门外,延绵了半条街。进院子的手上都提着礼盒,有报子在门口迎接并且高声呼喊:“某某客人到……”
张三风来到刘家门口,报子问:“客从何而来,怎么称呼?”
张三风直着脖子说:“畈上,张三风。”
报子喊道:“畈上张三风到……”
张三风相信,这一喊,玉叶是能听到的。
院子里摆了二十张八仙桌,专门有人张罗带领客人进入席次,张三风坐在第九张桌子上。他抬起头来,看到大红灯笼高高挂,看到燃起的红烛在风中飘,看到刘家老爷拱手迎客,恨不能将这座宅子一把火烧掉。
有人高喊:“新郎新娘敬喜酒……”
张三风把手伸到腰间,握住刀把。
刘万德又黑又胖,身穿礼服,头戴礼帽,帽子上还插了一尾鸡毛。他频频举杯敬酒,满脸堆笑。
玉叶凤冠霞帔地跟在新郎身后,虽顶着大红盖头,却一眼就看到了席次中的张三风。她一动三摇,从那呆滞不爽的身段足以看出她的万般无奈。她从衣袖下伸出半只手来,做了个张三风才能看得见的手势,告诉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满上满上……”新郎提壶,新娘把盏,挨桌敬了过来。
张三风低着头,看到一双绣花鞋走到了跟前,闻到了栀子花的香气,看到泡沫在酒杯里翻滚。
玉叶举起酒杯,双手奉上,小声道:“人多势众,不可妄动。”
张三风接过杯子:“喝了这杯酒,跟我走人。”
两人言来语去,像戏台上的说词。
新郎好生奇怪:“你们相识?”
张三风靠上去,顶住他的肩膀:“何止相识,她肚子里已经有了老子的骨血。”
新郎开口骂人:“操你娘,敢跟老子开玩笑!”
张三风不急:“让她走人,相安无事。”
新郎火了,一耳光抽过来,伸手抓住了张三风的衣领。
张三风一笑,左手扔了杯子,右手的尖刀插进了新郎的肚子。
院子里,宾客们划拳猜令,喝得正酣。
张三风拉着玉叶的手跑出大门时,新郎才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当天晚上,刘家人带着民团血洗畈上,张家九口被斩尽杀绝。
张三风走投无路,带着玉叶逃到了汉口。
他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在这个浮动的城市里,东躲西藏,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看见路口一块招兵的牌子,张三风一咬牙说:“我去当兵。”
玉叶一听就哭:“我跟你去……”
张三风吼道:“你有孕在身,怎么能跟我去?”
玉叶哭得更惨:“你走了,我去死……”
张三风跺脚:“哭什么,等我当了兵扛了枪,回去把那狗入的杀光,给我一家人报仇!”
围墙里坐满了人,报名当兵的人数超过了孟子越的预期。眼看时辰不早,他走进围墙,来到新兵中间,给大家讲解一些入伍后应该注意的事项,马路边报名处的桌子前只留下了马驷奇。
张三风挤进人群,走到桌子跟前问道:“还要人吗?”
马驷奇的眼睛却盯着张三风身后的玉叶:“要哇……”
张三风敲着桌子说:“我叫张三风,报个名。”
马驷奇其貌不扬,却很好色,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少不得拈花惹草。说话间他的手伸到了玉叶的脸上:“你也是来当兵的吧?”
玉叶连忙往张三风的身后躲:“不,我不是……”
“那就是来慰劳国军的啰?”马驷奇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有这样的女人慰劳国军,保证士气大增。”
第三章杀人(4)
张三风将玉叶拉到身后,气呼呼地凶到马驷奇的面前:“动手动脚干什么?”
马驷奇说:“欢迎你们一同参加国军。”
张三风冲着他喊:“她要养孩子。”
“已经有孩子了?”马驷奇在嬉皮笑脸,“偷情的吧……”
张三风怒不可遏,一把抓住马驷奇的衣领,顺手将他提起来往地上一扔,横着眼睛骂道:“胡说八道,老子宰了你!”
马驷奇被摔了个仰面朝天,翻身爬了起来,从腰间掏出枪来顶住张三风的胸口:“狗入的反了,一枪崩了你……”
张三风哪里把这个麻脸痞子放在眼里。他卡住马驷奇的手腕一掰,那枪就指到天上去了。
两个老兵跑过来,一个抱住张三风的腰,一个掰住张三风的手,替马驷奇解了围。
“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敢跟老子动手,小命不要了……”马驷奇当众出丑,恼羞成怒,挥舞着手里枪喊道,“给我绑起来,以破坏抗战论处!”
玉叶吓得跪地求饶:“老总,放了他……”
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地嚷开了:“这不是欺负人吗?这种兵,还能打日本……”
“这话是谁说的?有种给我站出来!”马驷奇掉转枪口,吓唬众人。
“有种跟日本人拼命去,拿枪吓唬老百姓算什么东西……”众人不服,互相推搡起来。顷刻间,募兵桌前乱成一团。
在围墙里招呼新兵的孟子越听到外面的吵闹声,连忙冲了出来。一见又是马驷奇惹事,厉声弹压:“不要动手!”
新兵们也涌了出来,见此情形纷纷加入其中,指责马驷奇仗势欺人,甚至有人鼓噪:“这兵没当头了,我们走人……”
“别闹了,像你们这样,怎么抗日救国……”
场面越来越乱,挤在人群中的少哉十分着急。他左说右劝,没人理会,情急之中把手伸到腰间,碰到揣在身上的一摞传单,心口狂跳起来。
这是他在街上跟着游行队伍奔波数日收集的宝贝,每一张传单都写得豪情万丈。他灵机一动,掏出传单往空中一撒,红红绿绿的纸片像燕子般地飞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跳上桌子,伸手一划,大呼一声:“同胞们……”
这一把传单,一声呼喊,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大家停下手来,放弃了相互间的推搡和纠缠,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日本鬼子打到家门口了,现在是保卫大武汉的关键时刻,我们不能在这里自相残杀!”少哉一张嘴,憋了多日的演讲词一齐涌了出来,“一百多年以来,我们泱泱中华大国,为什么屡屡遭受世界列强的凌辱?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心涣散、一盘散沙、内斗不断、尊严丧尽……”
“这位弟兄讲得好!中国人只有团结一致,同仇敌忾,打败倭寇,才有出路。”孟子越接过少哉的话头,对众人拱手道,“刚才我们这位弟兄出言不逊,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马驷奇一脸的不情愿,丧气地蔫在一边。
孟子越拨开人群,来到张三风和玉叶跟前,诚恳地说:“刚才一事,若对二位有冒犯之处,深表歉意。”
个性刚烈的张三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拉起玉叶的手,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急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孟子越却喊住他:“兄弟,请留步。”
张三风回头,疑惑地看着孟子越。
“长官叫你过来,不要害怕。”少哉挤到张三风面前,“我也是刚报名当兵。这位长官通情达理,跟着他去打鬼子,不会错。”
张三风从孟子越真诚的眼神里感受到一丝暖意,停住了脚步。
孟子越和善地问:“真想当兵?”
张三风回答:“当然。”
孟子越看了看玉叶蜡黄的脸色和怀孕的身体,对张三风说:“二位再商量商量,想当兵我们欢迎,如果有难处,不要勉强。”
张三风说:“无路可走,只能当兵。”
孟子越问:“媳妇怎么安顿?”
张三风摇头:“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个身板硬朗、虎虎生风的汉子,让孟子越由衷地喜爱。他拍着张三风的肩膀说:“天灾人祸,家仇国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我们憋着这股子劲,有什么仇不能报,什么恨不能雪?”
“长官……”玉叶叫了一声孟子越,万般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一去,要多久?”
“不要问了。”张三风抓住玉叶肩膀,把她朝外推,“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孟子越将手伸进胸前的内衣口袋,掏出仅存的两块银元递给玉叶:“打败倭寇,他就回家。”
玉叶像被火烫了似的把手藏到背后,连连摇头:“不敢……”
张三风也挡住孟子越的手:“长官,使不得。”
孟子越对张三风说:“先收着,让她回去安顿家务、生孩子。日后你打仗立了功,用军饷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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