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忘杨瞥他一眼,道:“那时候刚过加冠二十,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惠若林赶紧摆手,心中不免又对周忘杨多了些敬佩,想不到他在二十岁时,就已游走于外了。
桌上一灯如豆,周忘杨续道:“因为冰龙也不曾亲身参与这件案子,只是与同僚谈话时得些消息。他告诉我,林七在何府暗房上吊的当夜,恰恰重合了何府十岁的小姐何喜儿失踪之日。我那时年少气盛,对这种奇闻怪事极感兴趣,曾经毛遂自荐,找何福松谈过。”
听到这里,惠若林猜测道:“是不是因为先生那时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故我姐夫不信任你?可我不明白,为何这五年里,在你于洛阳名声鹊起,大街小巷无人不知周郎之名的今天,他们仍不去找你?”
“树大招风,何府虽是大户人家,行事却极为缄默。或许他们嫌我名声虽响,却不够冰洁吧。”周忘杨语气自若,自管自倒了一杯茶,啜一口,又道:“也有可能,是不想让我查到一些想要隐瞒之事。”
“何事需要隐瞒?”惠若林问得紧张。
“不知道。”周忘杨答得干脆,“或许就像是何福松是不是偏爱男子,这类无聊的私隐之事吧。”
放下杯盏后,周忘杨又说:“事隔五年,惠兄让我来寻何喜儿,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认识至今,像是从没见识过这样考虑他人感受的周郎,惠若林把身子向前挪了挪,道:“先生请直说。”
“何喜儿失踪最初,所有证据都指明她人还处在何府大院。我和冰龙大哥的意见较为统一,认为除非是她生了翅膀可以飞,要不就只剩两种可能。”
“哪两种?”惠若林追问。
看他模样着急,周忘杨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其一,何喜儿与林七之死有关,或者林七因她而死。何家人怕死人一事伤害到她,或是官府人马要审讯她,故把何喜儿藏了起来,谎称失踪。”
惠若林听后摇头:“喜儿那时年仅十岁,她怎会和那小厮之死扯上关系?”
“十岁又如何?如果林七酷爱幼女,奸淫过何喜儿,那一切就顺理成章,说得通了。”
“你!”惠若林一拍桌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狷傲不羁的周忘杨,说话怎么也没个遮拦?
“若想探出真相,中间不免要出现上百种假设。我这人心直口快,望你尽快适应才好。”
不说“不要见怪”,不说“多多包涵”,周忘杨只让惠若林习惯他的说话方式。
惠若林不悦,问:“那第二种可能呢?”
“其二就是林七当夜是被人谋害的,而这一过程恰巧被何喜儿目睹。于是凶手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如果是这一推测的话,我想何喜儿应已不在人世了。”
显然,这一推测同样不能让惠若林舒心。
周忘杨不给他长吁短叹的空隙,又往下说:“而何府最怪之处,不在小姐的下落不明,而是自从林七死后,这府上的人隔几夜就能听到户外传来铜铃摇晃声。据说,林七生前唱过戏,虽是男子,身上却一直配戴着一串铜铃饰物。惠兄入住后,可曾听见过?”
惠若林道:“我来这里不过两天,倒没听见过那声音,不过听丫头们的谈话,好像确有此事。”
“那今晚,不如你我熄灯静候,听听那鬼魅之声肯不肯赏脸出现。”
周忘杨风趣至极,倒把这一恐怖之事说得浪漫起来。见若林惴惴难安,他便聊起别的来,问他原在家乡做些什么。
相比周忘杨的作为,惠若林有些惭愧,只是简单地提了些过去之事,但言语之间,还是被对方察觉出他郁不得志。
“怀才不遇并不可怕,只要你坚信自己有才便可。”
周忘杨想起方才阅读的手写书册,若林那字体隽秀、唯美,恰是应了那句“字如其人”。不过当着本人的面,周忘杨是不会轻易夸人的。他又调侃道:“除了前途,我看惠兄还有一事缠在心头,难分难解。”
惠若林一愣,听对方接着说:“想必你是念着哪一家的姑娘,又不知她芳心何许,是不是罗敷有夫吧?”
这话一说,惠若林恨不得找个屏风,把自己的心彻底遮闭,不让周忘杨再多洞悉。他忍不住问一句:“这……周先生是如何而知?”
“哈哈,我随口一说,你居然自己承认了。”周忘杨大笑,“惠兄莫急,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那女子真若回绝了你,也不必心灰意冷。”
几句话间,自己却已在他股掌中被玩弄得不识南北。
惠若林气不过,道:“她可没有回绝我。”话一出口,立即心虚。
于烟罗确实未曾回绝过,是因他从未向她开过口、表示过,又何来回绝之说?
对面,周忘杨仍在取乐惠若林,接着问:“是么?难不成像西晋那段广为流传的化蝶传说一样,门户不相对?”
“不是不是,都不是。”惠若林不耐烦了,干脆反问:“为何这一话题总停留在我身上?周郎你才貌出众,想必红颜知己泛滥成水,怎么不谈谈你的风流韵事?”
没想到被这一问,周忘杨突然收了笑容,垂下眼,说:“我没有心爱之人。”
他态度转变之快,瞬间变得黯然神伤,是个人都察觉得出那话有假。若林甚至怀疑周忘杨过去是不是有段刻骨铭心之爱,但现已劳燕分飞、阴阳两隔了。
惠若林心软,不愿在别人伤口上洒盐,语气一转,道:“那一定是你自身过于优秀,起点定得太高,看不上人家。”
正要接着往下说,忽见周忘杨正视而来,眼中满是严肃。
赫然间,惠若林只感头发就快炸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忽听门外传来一串铜铃摇晃声!
那铃声由远渐近,由近又远,不显轻快,空剩阴森。周忘杨“呼”一声吹灭了桌上的残灯,静静端坐,侧耳倾听。那声音像是离得无限遥远,又似无限临近,“叮呤”、“叮呤”,如同冥府传来的招魂之铃。
林七的亡魂不散?
这一时刻,惠若林大气不敢出,黑暗之中,惟独可见对面人的纤瘦身形。
叮呤……叮呤……
诡谲的铃声徘徊于外,除此以外,整个何府像是一座空宅般寂静。里面的人都已睡着了,又或许是都蜷缩着,不敢动弹,任那可怕的声响在院落中肆虐。
周忘杨听力甚好,精致的耳垂微微一颤,他已辨出那铃音确实是配饰一类东西所发出的。
神秘无声无息地蔓延着,直入血液、深入骨髓,伴着那不绝于耳的“叮呤”声,周忘杨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战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由于兴奋!
推理、侦查是他的强项,可这种如临大敌、直面挑战的感觉,却是许久未有的了。此时,他轻声低问:“施笙一个人在隔壁无妨吧?别让他吓得尖叫,坏了大事。”
惠若林同样把嗓音压得极低,道:“饭后姐姐留我说了许久的话,他先回的房,这时候应该已经就寝了。先生放心,小笙这人要是睡着了,是雷也打不醒的。”
两人说话间,外面那铃声也渐渐小了下去,直至全无。候了片刻,仍旧无声,周忘杨估算了一下时间,应是持续了半炷香不到。
复燃烛灯后,惠若林问:“我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可以。”周忘杨正色道,“刚才施笙被袭,你没注意到一个细节吗?他穿了你的衣服,背影酷似于你。”
“你的意思难道是?”惠若林一听,脸色大变。
“不错,我怀疑犯人真正想袭击的人是阁下你。”周忘杨悠悠道,“那人从背后出手,看不清施笙的脸,等拉到储物房后,才发现搞错了对象,随即弃人逃走。”
惠若林的心被说得“扑通扑通”直跳,他眼神游移,问:“可为什么是我?我才刚到两天。”
“许是爱,许是恨,许是你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又许是为了声东击西、障我耳目。”周忘杨语气悠然自得,显然把这一手法看成雕虫小技,他起身,向门边走去。
惠若林问:“先生要去哪里?”
周忘杨回头:“既然报酬定了一百两,我也须尽职尽责才行。这凶铃刚散,说不定鬼魅未散,我这会儿出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撞上。”
“我也去。”惠若林怕周忘杨反对,补充道:“你说那犯人真正想害的是我,那我留在房里也不安全,还不如一起到院里转转。”
周忘杨一笑,也不说话,直接出了厢房。惠若林跟来,走在他身侧,两人刚出东楼,就见院落暗房前有火光在冒,烟雾中,还可隐约看见一人跪着,正在烧纸。
“清明?冬至?中元鬼节还是谁的忌日?”周忘杨径直向暗房走去,自问自答道:“看来五年前,也正是今天,林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二人走近一看,发现焚纸的是彭管家。他没有回头,听到有脚步声,只问了一句:“是舅爷和周先生吧?”
惠若林有些畏惧他,没去回答,只问:“彭管家刚刚在这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眼前的火堆映照出彭管家满是皱纹的脸,他不时往火里抛扔纸钱,用木杆挑一挑火头,不答却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彭管家在暗房前烧纸,是不是为忌拜林七?”周忘杨抢在惠若林前说道。
彭管家叹了口气:“阿七命苦,从小跟着戏班,挨打受骂,直到被老爷带回了何府,才算有了个安稳的落脚处。也怪他自己不好,做人太过贪慕虚荣。”
“我听冰龙说,当年林七自尽前,是因为犯了大错才被关进暗房自省,你知不知道其中缘由?”周忘杨问。
纸钱燃烧殆尽,彭管家边收拾边道:“据说是偷了府上的东西,阿七不承认,顶撞了夫人。那天洛阳知府李培林正好也在府上,阿七不管不顾,又跑去和老爷理论。”
“李培林?”这个名字的出现让周忘杨双眼一亮,随口说了句:“何府古玩生意做得大,交往的均是达官贵人。我听说,李大人和何老爷至今都有生意上的往来。”
彭管家点头道:“李大人算得上是商行最大的买家之一,他每年花费在古玩上的钱,足以保证商行半年的运转。”
“呵呵,没想到李大人除了要做父母官,还对古玩感兴趣。”周忘杨一笑,言归正传:“彭管家,能不能再给我说说林七的事?”
一双浑浊的眼看向远方,彭管家回忆道:“阿七本来很讨老爷、夫人欢心。何府的仆役都是双人一间寝厢的,他来了没多久,待遇就与我等同,住一间单厢,管教其他仆役。”
这话让惠若林想起与施笙刚到何府时,被彭管家带去的那间空置厢房。他开口确认道:“莫非林七生前住的厢房,就是我与小笙第一晚待的那间?”
彭管家“嗯”了一声,又道:“阿七和老爷走得近,连商行的事,他也能插上一手。时间久了,流言也就传开了,说这戏子做人不检点。阿七死了,小姐没了,整个宅子闹得人心惶惶。这些年来,走了不少仆役,酬金再高干的人也少。原有个叫春枝的女侍因怕脱不了身,干脆写信回家,把丈夫都叫来了。盛达是那事过后才进何府的,他为人老实、肯干,在府上受到重用,也是我这个管家乐意看到的。”
比起这看似别扭的彭管家,仆役之中,惠若林还是更欣赏寡言的盛达。此刻,他又听周忘杨问:“今天是林七的忌日,那说起来,也同是何小姐的失踪之日了?”
彭管家收拾好了灰烬,点头道:“不错,今夜,老爷和夫人是不会安眠的。”他说着,转身就走,意在让周忘杨与惠若林跟来。
三人一同走向西厢小院,彭管家道:“这里以前是小姐住的,她不见后,每年这一天,老爷和夫人都会流连在此。”
正如彭管家所说,到了西厢楼前,果真看见何福松与惠蕾夫妻俩相依而泣。这时,惠蕾倒也不怪丈夫身上带酒气了。
听到有人前来,惠蕾转头,看到若林也在,不禁眼泪掉得更猛,泣道:“你那外甥女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处,有没有东西吃,有没有衣服穿……”
惠若林听得难受,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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