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这里走清静些,没有人扰。”周忘杨说着,便推门上楼。
惠若林想不到仅是自己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个表情,就已有人猜到他的心思。望着周忘杨清瘦的背景,他不禁微微一笑。
周忘杨先至二层,他刚一转入走道,忽感被人猛地撞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小童。周忘杨问:“什么事?毛毛躁躁的?”
小童本是满脸愁容,一看先生回来了,立即展颜:“我正要去找先生!今天正午,雪月楼的东家称何府派人捎来话,说先生要一心帮他们家找女儿,辞去了在这里乐师一职。”
后方,惠若林也上了楼,听到小童这番话,顿感不可思议:“不会的,我姐姐、姐夫不会如此擅作主张。”
周忘杨不接他话,只问小童:“何府来的人说不做乐师,是我本人同意的?”
小童重重点头:“东家很是生气,说先生见钱眼开。偏偏又有一个号称琴艺无双的女人跑来插一脚,雪月楼当即就留下了她。我本想早些去找先生,可又怕跑在路上与你岔开,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惠若林过意不去,对周忘杨道:“实在对不住先生,我想姐姐、姐夫也是想让你专心寻找线索,才贸然为你作了决定。报酬的事,我会与他们好好商量,绝不会比当乐师少。”
“你不觉得辞工一事,不是为让我安心推理,而是扰我意志,从中作梗吗?”
周忘杨语气平稳,侧目看向惠若林:“至少现在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了,就是有人不愿我插手何府之事。”
短短一句话,却把惠若林说得不安起来,他一时想不出何等良策,只想要帮周忘杨把乐师的工作讨回,便问小童:“新聘的乐师是什么人?我去跟她说,周郎辞工一事不过是场误会,让她另寻别家。”
“那女的在东家房里只待了一会儿,据说古琴抚得出神入化,不过她嫌这雪月楼酒气过重,不肯入住,说是每晚抚琴时再赶来。”小童护主心切,说起另一名乐师来咬牙切齿,很是不屑:“我听到她跟东家说,自己姓于,叫什么于烟罗的。”
“于烟罗?”一听这名字,惠若林的心顿时轻颤了一下。
弱水三千,于烟罗便是那与众不同的一弘秋水。
惠若林还记得在家乡时,在一间简易的茶寮里与她的初次邂逅。仅是那一曲歌谣,几句谈笑,就已让自己心神向往,倾慕万分。
身边,周忘杨只听惠若林那一声反问,便已知晓他与新来的乐师有些渊缘。他对此事并不感兴趣,又问小童:“冰龙到了没有?”
小童一拍脑瓜,说:“被辞工的事一搅,我倒忘了正事了。冰龙捕头刚到不久,就在房里等先生,他这次来,身边还带了一个年轻人。”
周忘杨闻言,不再多说,直接向最后一间雅格走去,门被推开之际,正巧与坐在房中的冰龙对上目光。
看到老友两鬓微白,极显沧桑,周忘杨不禁有些感慨,走进屋里,道:“大哥这些年在外参风饮露,确实辛苦。”
冰龙年逾不惑,气魄非凡。他起身,走至周忘杨面前,道:“我日夜在外奔波,可比不得小四你这般闲暇的生活。”
惠若林跟在周忘杨身后,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关中总捕头,只觉浑身似被一种强大的气势压迫着。冰龙,这个足以震慑半个中原的名字,果真配得上眼前这名非同一般的男子。
不用周忘杨介绍,冰龙见了惠若林便主动问:“这位兄弟想必是小四的朋友?”
被他一问,惠若林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在下惠若林,无字。前些日子才刚与周先生结识,托他寻人。”
“惠兄弟是读书人吧?”冰龙笑着说,“哈哈,洛阳人都敬称周郎一声先生,却不知他的小名也是难听得很。”
冰龙说话风趣,惠若林想起他刚才唤周忘杨为“小四”,不知趣地问了周忘杨一句:“是不是在家里排行第四,才叫了这个小名?”
对于“小四”这一称呼,就连周忘杨的小童也不曾听过,便也跑来插一句:“原来先生还有小名啊?”
周忘杨脸色不好,冷冷道:“别问我。”
冰龙大笑:“看看这火爆脾气,还是一点都没有改。你们不知道,周郎的师父平阳子道人座下共有五名贤徒,三男二女。忘杨因为排行第四,故被叫作小四。”
惠若林“哦”了一声,本想发表些议论,却又碍于周忘杨态度冰冷而作罢。小童方才被先生一训,也识趣地不再插嘴,麻利地倒来了茶水,请几人坐下。
师门往事早已被沉封在记忆的深处,今天经冰龙一提,周忘杨反倒不知如何接话,他端起杯盏,默默喝了一口,却没有留意那茶味是甘是苦。
许久不见周忘杨,再聚时,冰龙难掩兴奋,道:“我前阵子刚去过苏州,你二师兄梁锦书与三师姐裘茵五月初就要完婚了,他们还一直念起小四你……”
冰龙话未说完,忽被一串碎裂之声打断――此刻,周忘杨的手中的杯盏已经掉落在地,粉碎粉碎。
惠若林有些看不明白,他座位对面,那一双可抚出优美琴音的手,这一刻竟在微微颤抖。而那双手的主人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淡道:“那真是恭喜他们了。”
冰龙墨瞳一亮,问:“恭喜?莫非我消息有误?苏州城里,人人皆知平阳子有对金童玉女。排行第三的医女裘茵,学得是妙手回春之术,据说在她豆蔻之年就立下誓言,说是此生嫁郎只嫁周四郎。”
嫁郎只嫁周四郎……
那不过是儿时嬉闹的一句戏言罢了。
周忘杨不愿在这一话题上多作停留,转问冰龙:“听小童说,大哥来时,身边还有一名年轻人,这会儿怎么不见他人?”
一旦论及感情,周忘杨必定闪烁其辞。冰龙心中叹气,也不能多加插手,只得转入正题:“那位小兄弟这几日疲于奔命,劳累不堪。我已让人另开了房间,让他先去休息一会儿,不过他心事重重,应当睡不着。”
冰龙语落,忽向房门瞅了一眼,接着开口道:“石松小兄弟,周先生已经回来了,你要是有话,就进来与他说吧。”
一听“石松”这个名字,周、惠两人纷纷想起今早在何府门外叫嚷,后被彭管家、盛达赶走的男孩。只可惜,当时他二人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也不知石松长得什么模样。
正觉好奇时,就见房门被推了开来,而后步入一名浓眉大眼的农家少年。那男孩穿着落魄,却一脸悲愤,像是怀着极大的冤屈。他四下一打量,目光停在周忘杨身上,随即竟双膝着地,跪下大哭了起来,哀声求道:“先生一定要救救我大哥大嫂!”
那少年哭声悲痛且是跪在地上,周忘杨见状,连忙扶起他,道:“你我素未谋面,受这一拜,我当之有愧。”
石松一抹眼泪,急道:“冰龙捕头说先生心思慎密,能破常人所不能破的奇案。我不拜你,还能拜谁?”
周忘杨背后,冰龙说道:“我清晨刚进城时,看见一个男孩倒在地上。本以为他是晕厥街头,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竟是醒着的。”
石松看向冰龙的眼神充满感激,他道:“我那时万念俱灰,倒在路边,心想要是能在睡梦里冻死也落了个干净,幸得后来被冰龙捕头劝起。”
眼前的农家少年年纪轻轻,脸上却已镌满苦痛。周忘杨对他说道:“今早,我在何府,恰巧听到你上门寻人,其实就算不是大哥带你来,我也会去找你。”说完,他便望了惠若林一眼。
“小兄弟一早敲砸何府大门,说要讨回你大哥、大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惠若林同样深感疑惑,问:“他们不是半年前就离开洛阳了吗?就算没有返回开封老家,也不能说人就一定留在何府啊。”
听见有人偏袒何府,石松紧握双拳,瞪着惠若林,道:“看你与那何夫人眉目间有些相像,难不成你是她娘家的人?”
周忘杨挡在惠若林的座位前方,对石松说:“他虽是惠蕾的弟弟,但与你一样,也是初来乍到,何府怪事与他无干。”
身侧,小童着急地催促石松:“甭扯别的了,快说说你大哥大嫂的事!”
当真要揭开心头创疤,露于人前时,石松又一下子艾怨了起来,他叹道:“我大嫂春枝本是何府千金何喜儿的乳娘。大嫂与那孩子感情极深,自从何喜儿不知所踪后,她就想辞工返家。”
“可是何夫人却以府中缺人手、与你大嫂谈得来等诸多理由,拒绝让她回开封?”周忘杨问。
石松点头:“因为东家不肯放人,大嫂就始终脱不了身。直到半年前,她终因无法忍受,才写信回来,说何府内阴魂不散,时常闹鬼,让我大哥上洛阳一起说动东家,带她回去。”
周忘杨听后,道:“照惠蕾的说辞,说是你大哥确实带着春枝离开。洛阳至开封,就算是步行,最慢一个月也能到达,至今不归且还杳无音信,说起来,确实有些古怪。”
惠若林问:“会不会是他们夫妻到外地谋生去了?”
“不可能!”石松叫道,“我大哥大嫂不会一声不吭,连个口信也不传给我,就搬去外地!”
“后面的事,就由我来说吧。”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房中散开,冰龙稳坐椅中,开口道:“我遇上石松,听完他的遭遇后,当即决定带他到城门打听。开封位处洛阳以东,六个月前,他大哥石山、大嫂春枝如真是回了老家,必定要出城。”
眼前众人都静心听着,冰龙续道:“我让石松把他兄嫂二人的模样,作了个详尽描述。可碍于时间过久,驻守城门的将士想了半天,还是回忆不起六个月前,是否有一对像他描述那样的夫妻从此经过。”
“啊?那岂不是白忙活了?”听到这里,小童不禁大失所望,第一个叫了起来。
冰龙扬唇一笑,高深莫测,让人感觉他像是居高临下。
“那一刻,正当我也觉得此事无望时,石松又想起一条重要线索,那便是他大哥石山左手多人一指,共有六指。经他这一说,城门士兵立即有了印象,称那天暴雨肆虐,有对夫妻打伞到了城门口,很是狼狈。那丈夫对妻子体贴有嘉,见她发髻乱了,还亲自替她重梳。也是得以这一动作,才让他们注意到那人手有六指,再回想一下石松所说的体貌特征,与那对夫妻确是极其吻合的。当时那女的还很惊慌地说了句‘我把梳子漏在何府了。’”
周忘杨插话:“一把梳子不值得她这么大反应,到底是什么梳子?”
他这一问,勾起了惠若林的回忆,他道:“我和小笙刚到何府第一晚,待在一个闲置的下人房里,柜子里有一把带血木梳。”
“带血木梳?”周忘杨问。
惠若林点头,却碍于人不在何府无法让周忘杨去看。见众人都不说话,冰龙接着道:“那对夫妻待到雨停才出了城,城门士兵称,那时约是傍晚时分,我估算他们步行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要黑。这半个时辰的路途中,所经过的官道很是荒凉,几里内只有一间驿站。石山来接妻子时,已经走过一遍,肯定知道这些,势必会在那家驿站投宿。”
周忘杨接上去道:“但等大哥带着石松赶到驿站询问时,掌柜的翻遍六个月前的所有住宿记录,均无记载说曾有一对姓石的夫妇入住过?”
“小四分析得不错。”冰龙道,“照现状来看,只可推测石山、春枝是在出城后的半个时辰内离奇失踪的。”
“依冰龙捕头的说法,石氏夫妇确实已出了城。”
惠若林存有私心,只求那两人的下落不要与姐姐家沾上关系,他反复掂量后,道:“如果不是遇到歹人的话,我仍然认为他们是到别处生活去了。”
听了这话,石松瞪他一眼,突然拉住周忘杨,急切道:“先生定要信我!我来何府要人并非无缘无故,自从我大哥去接大嫂,长达两个月未归后,我就觉得不对劲。有一夜,我梦见大嫂站在一个奢华宅院的黑屋前,掩面而哭,而大哥则搂着她,像在安慰。两个人都背对着我,我唤了一声,就见他俩缓缓回头,竟是双目垂血,肉身腐烂……”
说到这里,石松一时语塞,顿道:“只有冤死的人才会流下血泪,那个噩梦做得太过逼真,像是亡灵托梦。那夜过后,我在开封老家便日夜坐立不安,深感不祥。而当我第一次进入何府宅院时,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那院落、黑屋竟完完全全重叠了梦里的一切!大哥大嫂既然选在此地托梦,那他们的失踪必定与何府中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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