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安地?我跟你说话呢!”
她说着话,像夏天的知了在鸣叫。安地不仅听见了声音,还感到了胸被捅了一下。就像小时候粘蜻蜓的胶杆儿,举累了,被树杆和枝叶剐缠,一用力脱手了,砸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样。
除了自己变鼓的面影,还有什么别的?那个黑色幽深的眸潭,让自己看成了照自己的镜子;褐色的角膜,宽容地将身后的水泥管子、板子、一片倾斜的城墙收留进来。
“我想歌词呢。”看得发呆的安地,被从喜爱的女孩口中喊出的自己的名字唤醒了,怯声说着,鼻子暗中用力嗅着她口鼻里呼出的气息,哼唱了起来:“朝―暮―将――你―-思信念......梦…里―见――你――面……”他觉得自己身上在起鸡皮疙瘩,而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光润潮湿。
“咣当――扑哧―”不远处传来一声车倒人摔的声响。安地将口琴塞到她握在胸前搓揉着的手中,碰触了一下她有点儿弹力的胸部,急忙向雷弟跑去。他心里想:还是看不够她!就是别离得太近。三叔真伟大!
雷弟自嘲地哈哈笑着,使劲在车旁的柏油路上跺着脚。不安,一种令人揪心的不安笼罩着安地的身心。那伸手入袖的举动,不时地在脑海中闪回。没有一个过路行人的寂静,燕子那双回眸的红色泪眼,雷弟是否受伤,小铃铛是否会因回家太晚被路上的坏小子拦阻、挑逗,被父母责问、喝斥?这些都让他越来越感到不好受,甚至有一种他担当不起的责任,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正悄悄地掐向他的脖子。
“摔没摔着你吧?先甭管车了!”他冲雷弟喊着,跑了过去。
“值了!我终于骑上去跑了一段儿!牛逼耶――真没治了!”雷弟兴高采烈,充满自豪地叫着。可却低头揉着右腿的漆盖,举着右手腕子,好像碰破了皮。
安地扶起车,挡在他身后,免得给小铃铛看见。关心地问:“没事儿吧?”
“没事儿,这点儿血算什么呀!”雷弟说着话,用舌头添着手掌根儿,争强好胜地抓过车把,说:“不行。我非得再骑丫一回不可。看丫还敢摔我!”
安地扶起车时,没听到链子碰链盒的声响,又不放心地提起车座儿,往地下颠震了一下,晃晃车,确信没问题了;又捏着前后闸推了一下,还挺灵,便说:“还是我跟着你吧,要摔时扶一把后座儿帮你。好吗?”
“行吧。”雷弟踢踢右腿,觉得无碍继续征服自己已有所了解的自行车,便又伸出右脚,跨过低矮的车梁,用右脚蹬子开始发力拉链儿,溜了起来。
安地追着他后屁股跑。身后传来小铃铛试吹那只他哼了一句歌词的旋律。单音,很准,但不连贯。一会儿,又传来《一条小路》的曲调,好像很熟练。琴声清纯,悠扬,惆怅,哀怨,还有一点悲壮。他顿时觉得,自己就是她心中歌词里的那个爱人。
当安地扶着车的后座,奔跑着同雷弟冲出了那个威严的墙角――呈75度或80度仰角,向里倾斜的陡峭墙脚――包裹在马路牙子砖圈内那复苏的冻土和返青的野草、野花的根芽间;像一个肃穆的擂台,上面爬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虫蚁。那个大镜子犹如一个永远不知道忧患,不懂得恐怖、牵挂的大瞳孔,映照着看不见自己的危险、找不到自己真心实意的眼珠和生命。它终于用一条弯曲的黑影,让安地撞上了不安的真实起跑线:
安地看到了那一排,不,密密麻麻的一层――人墙。他拽着拐弯儿不稳、掉头犹豫、车头打晃的后车座的铁管儿,手被弹簧夹子硌得生疼。
“诚心装摔,雷弟!求你了。跳下来。”他低声喊着,唯恐他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您玩儿得越美,被您污辱的人看着就越气!
“真孙子!”雷弟喊了一声,踉跄着从车上跳下来,扑到了便道上,口中喊着:“忘了他妈攥下面儿的把了!”
安地将车放倒在地,跪在地上,对雷弟低声紧张地说:“赶紧慢慢往回爬,过了这个墙角,我骑车驮你回去,得赶紧让小铃铛回家。你看见他们要干吗了吧?――戒严!”
雷弟闻声一看,傻眼了。可嘴中却挤出了一句让安地更傻眼的话:“管丫的呢!――戒不戒‘song’呀?”
“你大爷!”安地被气疯了。他开始骂人。他怕雷弟今天要遭受的皮肉之苦还没到头,要赶紧离开这宁静、清静,自以为是他们一下午的世外桃园的地方。因为撞见“鬼”了!――让他俩胡贫乱喊给招来的?他高声骂着:“你这大笨蛋,车都摔坏了,会不会骑呀?赶紧爬起来,滚蛋,回家玩儿去!”
雷弟被异反常态的安地给骂呆了。他哭丧着脸,揉着手,用委屈的眼神望着安地,低声不满地说:“你丫至于这样儿吗――跟我?”
安地直起身,扶着车,一个劲儿往身后东面儿使眼色,低声说:“让你摸馒头去啊,我的大哥!”
他没看见自己在大镜子中的焦急、愤恨、绝望的神情。如果他瞥上一眼,或许会以为那是别人。他一个人仿佛变成了三个人,像误入了猎人陷阱的羔羊,想驮着另外两个自己,逃出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悲惨境地。
雷弟终于爬起来了,垂头丧气地跟在安地身后,下了便道。他回手扇了大镜子里映照着的人墙一巴掌:“燕儿,我可没打你。”
安地终于走进了墙角南侧的墙体屏障之中,将那支队伍的几十双目光带进一片模糊的猜测死角。他相信那面镜子现在嘲笑的应该是他们了。他左脚踩在左脚蹬子上,低声催促着:“赶紧上车呀!大爷!”
雷弟似乎终于明白事态的严重,抖起精神,跑过来就帮安地助推起跑,像要将功补过是的,险些将等他落座的安地,连车带人一起推倒。安地跨过矮梁的右脚站在地上,为阻挡倾斜的车身失去平衡,腿肚被脚蹬子撞了一下。“紧跑两步上来!”他说着骑上车座,待雷弟蹿坐上后座,搂住他的腰,便撅起屁股,拼命蹬车。等他重新落座,喘着气,平缓剧烈心跳时,车已快速向小玲铛溜去。
小玲铛见他俩安全返回,便又吹起了刚学的那首只听了一句歌词的歌曲旋律。
“别吹了!”安地车未到,声先发:“赶紧准备回家。”
“怎么啦?这么急?”小玲铛不解地望着安地那失常的表情,不急不慌地问。
安地刹车,雷弟下车。安地从她手中接过口琴,将车把递到她手中。在她把手绢递给自己的时候,他觉得她下落的手指里有一种渴望亲近的重量和停靠。他没有心思尝试回报这种细小的问候,紧张地说道:“可能要彩排节目吧,戒严了。你来的时候,没在西华门那儿看见有三四十个穿蓝大衣的人呀?”
“看见了。”她平静地回答着:“他们都在河墙边抽烟,说话呢。有的站着,有的蹲着。那又怎么了?”
“他们现在已经把拐过弯儿以后北面儿那出口给封上了。你现在马上回家,如果他们不让你出去,你赶紧回来,别跟他们瞎矫情,听见了吗?”安地嘱咐完,拍了一下她的车座,催她走:“问你干什呢,就说帮同学练骑车呢。记住了吗?”
“知道。那你们怎么办呀?”她有点儿急了。
“你甭管了,妹妹。我们的家就住在外面儿。他横是不能不让我们回自己的家吧!”雷弟劝慰着她。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惹的烂事儿。他拍拍她的后车座,招招手:“谢谢你的车啊!妹妹,回去好好看看,要是摔坏了哪儿,我们哥俩负责给你修理。”
她望着安地,又按按上衣的内兜,伸手去下兜中取出薄尼龙手套,安地低着头,帮她扶车把,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那句歌词里,我多唱了一个‘信’字,你可别瞎学呵,省得让会唱这首歌儿的人,听见以后笑你。”
她戴好灰色的手套,有点儿紧张地望着前面的路,说:“知道了。我才不给别人唱呢!”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依恋的神采,仿佛她想象中的约会情景不是这样的――刚刚演奏完序曲就嘎然而止了!那个拦截在准备出站的公共汽车前面,非要看见她的脸后才肯让路的人,那个让她感到自豪和感动的人,现在终于如愿地和自己近距离地对视和说话、唱歌了,可这么快就要把好不容易追到手的梦轻易放掉!同时把自己所期待的梦想也化作了泡影――她本来渴望今天能在天色发暗的河边,实现自己某天夜里起夜时撞见的爸爸热烈亲吻母亲的效仿美梦。他的嘴肯定要比父亲的嘴好闻――因为他不抽烟。他嘴里的口水是甜的吗?
她推车走了一步,就马上回过头来,有些恋恋不舍地望着安地,试探着他说的话是不是在开玩笑:“那,我可就真走啦?”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渴望他们改变主意的期盼。
安地拉着雷弟,推着她的后背,说:“快走吧!还想假走啊?唱歌的事儿,回头儿有功夫再说。”
她骑起车,慢行。不知何处有一些轻微的颤响,可能是挡泥板儿吧。一会儿,她又扭头问了一句:“用不用我在外面等你们呀?”
“没事儿,你赶紧走吧。”安地摇手回答。
“慢点儿骑。到了他们跟前可别忘了捏闸。”雷弟严肃认真地提醒着。多余的逗咳嗽话,一句全没了。
他俩在其后慢慢跟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拐弯儿前,她回头又向他们招了招手。他俩同样回礼,加速向前走去。等她不见了影子,安地问雷弟:“你还能游泳吧?”
雷弟一歪脖子拍着胸脯答道:“放心吧,没问题。”
安地站住了,搂着他的脖子,说:“这边儿一堵,东华门那边儿弄不好也得封上。实在不让咱们出去,咱就往公园儿跑;公园儿不让进,我跳筒子河,踩好水的深浅以后,给你站直喽看,你认为可以了,就下来;认为不行,就等着。我游到船那边儿,弄条船来一坐,咱俩在河上飘着等。你看行吗?”
安地咽咽唾味,举起口琴和手绢儿,抹了一下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抬头望了一眼发暗的天色。
“行吧。反正咱俩不分开就行。”
“这是最坏的打算。咱们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从这条路上走回家去!”
“对。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没门儿了!”安地把口琴顶在他下巴上,底气欠缺地说:“这儿可只有咱俩。那个要打你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记住喽,一会儿我走在前面。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能再骂人了。他们要打我,你甭管,我冲开一条缝儿,你往外跑。你已经摔伤了,不能再挨揍了。口琴你攥在手里。他们要掏出家伙来,甭管铁的还是木头的,别忘了护住脑袋,打哪儿挡哪儿!”
“嗯。行吧。没他妈事儿呀!”雷弟接过口琴,握紧,比划了几下招架之功,然后,做了一个当刀去捅人的动作,咬牙咧嘴地低吼了一声:“招家伙!”
“行了――祖宗!你要是这么比划,还是给我吧。找死呢纯属!”安地抓住他的胳膊。向那面无动于衷,随着视线的移动变幻着景色的大镜子,指指,望着,高兴地说:
“她没回来。肯定过去了。一拐弯儿,你就踮着点儿脚走路,怎么样?”
“我腿可能还真挫破了。沙疼沙疼的现在。”
雷弟说着就俯下身去,要挽裤腿儿。却又蹲在地上,抬头仰望着安地问道:“是捋开还是不捋开?”
安地被他的话逗乐,望着他的手说:“怕破伤风就别捋。捋开可能让他们心慈手软一点儿。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不过就是没指名报姓的骂了一句。我还替你打马虎眼,道了歉。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还是孩子。那拉架的,肯定当爹做爸爸了。一会儿,咱就朝岁数大的人墙那儿走。你觉得怎么样?”
“那到底是捋还是不捋呀?”
“你自己决定吧。爷们儿。我们仨人的年龄加一块儿是42岁;剩下咱俩的,也有28岁了――晚婚晚育也该当爸爸了都――该算半条男子汉了吧?!”
“嗯。捋开。就这么一会儿,死不了!”
雷弟勇敢地将外裤,毛裤,秋裤都捋过了膝头,露出一片儿比手腕上的伤口略小的挫痕;边缘卷着白碎皮。几条呈竖状排列的血道子,外浅内深,正往外沁着小血珠。他用舌头舔着伤口周围。安地忙将手绢儿从口琴与他的手掌间缝里抽出,展开,按对角线叠成窄长条,围着膝盖一比,见还能系上,便马上帮他系好。
“咱们怎么走?是快,还是慢?”安地征求着他的意见。
“慢点儿吧,还是,我有伤;一快就成假的、装的了。你说呢?!”
“行。你挎着我的脖子。走吧。”
安地将口琴放在他的左手中,抓住他的右手腕子,挎在自己的右肩上,左手搂着他的腰。为了减少自己的恐惧和雷弟身上的疼痛,安地向那面像大死鱼的眼角膜似的镜子努努嘴,逗引着雷弟失去了神采的目光。
“嘿。别忘了你在上边儿写的东西啊。”
雷弟眨眨倦怠沮丧的大眼睛说:“忘不了。可我没心思看它、想它了,现在。”
他右脚踮地,寻找着悲惨可怜的伤残者的感觉。他侧脸看看耷拉在安地右肩前的右手掌,苦笑了一下问:“我们像国民党的俘虏和伤兵败将吗?”
“像钻进小口儿虾米网中的虾米――进得去,退不出来。”
“那不成‘狗逼衙门’了吗?!”
“别贫了这儿!拐弯儿的时候,看河对岸那棵从墙缝儿里长出来的歪脖儿树。”安地没心思理他臭贫逗乐儿的话。他脑子里快速想着解救俩人的各种方法:“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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