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呼吸和肋骨还藏着什么心事?姚碧这么想着,用右手的食指往上推转着鼠标滚轮,在一个标题为《命运档案素材――寒烟浮水》处停了下来,她端起床垫边的水杯,喝了口水,好奇地联想起一句话――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她又想到“女人是水做的、女人是祸水”之类的话,心想,这里或许有安地亲近女人的感触吧?这环,会不会是“节育环”呢?不禁看了起来:
因帮助宋哥的私人艺术博物馆联系{中国现代艺术大展}的作品收藏,让儿时最为期盼的春节,变得索然无味。节日期间的走亲访友,带来了回访的亲情交流。虽然是以父母处为主,但与我同样耍单儿的表弟,却只身约我“单聊”。看着他的眉眼和口鼻,我就像触电似的一激灵,仿佛又看到了姑奶奶那高耸的鼻梁和迷人的双眼。连姑爷爷那张照片都像水中月一样摇荡闪亮着浮现在脑海里。
大年初三,下午,他到家里看过父母后,便如约来斗室一叙。请他在街上仍勤劳营业的饭馆吃过饭,回到房中。他让我找出一盘“老掉牙”的歌曲录音带,放入盒卡里面,吼叫了几声,试了试录音效果,一看能用,便喝了几口茶水,对我说:
“跟您说点儿艳史,帮你消化消化食儿。我去年折了,家里人张不开口说,是因为怕丢人!但我首先要对你不搞法律的改行行为,表示理解和抗议!以前我以为,你是为了钱改行的,现在我算知道了,你是因为心太软……”
他今年刚满20岁,人高身瘦,相貌清秀。异样之处,只是近视镜换成了隐形镜片。他在一家五星级饭店工作。去年年底,有一改行的同事a,让他帮忙找瓶“进口涂改液”,他风趣地说:“找国产的倒难了。”便从单位里找了半瓶未用完的,送给了人家。
过了几天。a请他吃饭,并要介绍他认识新朋友b。可到了b家,人不在,他俩便去“单搓”。席间,a要发给他1000元“奖金”,他说:“哥们儿之间情意无价,无功不受禄。”
a对他解释道,其友b买了一辆报废的轿车,想转手卖给外地人,可因为车没有证明和户口,便想起了伪造。今日事毕,请他分享成功的果实,外地买主已付订金,说好今天汇齐余款提货。弟念友下海挣钱不易,分文未要。
饭后,二人前往b家。刚到院中,见其屋中有人正贴窗外望。a甚喜,料定是买主到了,疾步前行。谁知,刚要伸手拉门,门却开了,从屋里冲出四名壮汉,将他俩围住。其中有人问,谁是a?a自应答。又有人问弟,知不知a与b之间的事,他说”不知道”。又问他来此处干什么,他说:“老朋友介绍认识新朋友”。a已被戴上手铐,不服,趑蹦{抗争的意思},故被电棍顶住胸口,劝慑道:
“老实点儿,嚷嚷就收拾你!给他看手续。”并告弟曰:“走吧,回去不准胡说八道!”
弟回家,一夜难眠,甚为a难过。晨起上班,刚在楼上填交接班卡,电话便响了。他接起一听,女同事问xx在否?一听接电话者即是,赶紧把电话挂断了。不一会儿,保卫科与门卫部的头头儿一齐上来了。他还在填卡片,人家说:“别填了,赶紧谈完喽让他们走人。”
一下楼,一陌生人发话道:“还认识我吗?”
弟想起昨晚的事,耳识中播放着四名便衣的声音,自知来者不善,忙客气地答道:“有点儿印象。”
“少装孙子!昨天晚上问你,有你事儿没有,你说没有,铐起来!”
“why!”弟还用英语问人家为什么。
“给他看手续!”
于是,弟便进了某分局之某所的某室。预审员c,提而审之:
“听说有些人活动能力强,智商高,既会教唆,还敢协从。敢做就敢当吗,帮人帮到底呀得,自己撂了吧!”
弟觉得a不会出卖自己,便将拿单位涂改液的事坦白了。
“你不知道‘进口高级涂改液’是机密用品吗?”
弟摇头而笑答:“我们那儿人人都能用的东西,要是‘机密’的东西,我能拿到吗”
“刚开始的时候,提审不可怕;牢房里才不是人待的地方呢!”
头一夜。不让“上板儿”睡觉,蹲在茅坑儿边上,靠墙而坐。他是穿着工作服被抓进去的,便装锁在了单位的衣橱里。他以为是别人嫌自己“太神气”了,却没想到这是“规矩”。
第二天,在被命令冲刷粪坑后,忍受了一夜大小便薰溅的他,终于奋起反抗,抓住了通过观察确定的“牢头儿十二剥二{被判处12年有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2年的简称}”的衣领,对从平板铺上蜂拥而起的人低声吼道:
“谁敢妨碍我们单滚,夜里留神丢眼珠子!你们让我受一天苦,我还你们一辈子受罪。够汉子的,把窗户堵上点儿,我让你们不花钱,白看活人斗鸡节目。”
闻者多数坐回铺上,一个比较忠心的上来用软话相劝:“同是遭罪受苦之人,别动真的,算了吧!”
“谁让你们往墙上撒尿诚心朝我脸上溅的?凭什么不让我上板儿?”他总算为自己赢得了平躺睡觉的权利。
连续12个夜晚,他都被提审。“c提非要定我个团伙儿罪,想把我‘报检{检察院审批}’。我连b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就成团伙儿啦?”
他身上只穿着毛衣、秋裤和工作服。也许是因为家里人觉得丢脸吧?保定陆军校三期高材生的外孙子、资本家的孙子,居然偷单位里的东西,所以,家中无人给他送衣服和被褥等日用品。不久,他便着凉了,发烧、咳嗽。心情很坏。他开始恨a,恨家人。虽然他解释说,不包括我这个哥,但我心里早已开始自责――总忙自己的事,比自己小的弟妹们,很少主动给他们打电话,老怕干扰他们的青春自由。他所进的模范监狱,说不定哪个同学或朋友就在那里工作,什么违法、托人的事也不做,只给他送些东西总是可以的吧?自己算什么哥啊?
他还有另一种难过――没香烟抽。只能跟别人学着,靠向新来的讨要过瘾了。
不管是提人、收人还是放人,管教手里都要提一个上面有号码的木牌,与签收者交接,挂号或销号。一天,新抓进俩人来。趁管教取送木牌之机,他向双手扶墙、面壁而立的他们主动出击,不想只受他人恩惠。对于他大胆的提问,其一摇头,其二可能被他的“一声瓷器给叫酥了”,消解了对陌生之地的惊恐,便用嘴示意他放烟的衣兜。他如愿如意了。
当狱医准备给他打针时,隔窗望见他正在抽烟,便进来问他,:“还有没有了?”
他当然要保护这得来不易的宝贝,他还要分给囚室里已开始”平等待我之同胞”;也许,还要负担起照顾新来之人的责任,以报其滴水之恩。他干脆地回答:“没有。”
他心里想着窝火儿的事,哪把医生的话当回事!检察院的人已找他谈过一次话,告之:
“我是xx,负责审理此案。这是你的书记员,以前的记录,只是参考,如果没讲实话,一笔勾销;有冤有假,现在都可更改。法院的判决以我们的材料为依据……”态度和蔼,令其如盲见明,似见亲人,深为感动。但他没有让书记员受累,只有旧话。
c提怒了:“别以为我报不了你,小子!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抠你小子,看我能不能捕喽你!”
他并不怕,因为自己的错误有多重,他心里清楚。但他没想到,对狱医的不敬,给自己带来的苦果。人家翻他的大衣,不见有烟和火,便令其脱衣,还是没有;等再摸其挂在衣架上的大衣,找到了。那不过是转身换地方的小伎俩。
“哼,耍花招儿!”医生给他打完针,喊人来问他,烟是谁给的。他怎能出卖新来的人呢?电棍架在脖子上,他仍旧说:“没人给。”
“叭叭!”生平第一次挨电击,刺痛使其歪了脖子躲闪。
“说不说?!”
“没谁!”说完话,身不由己地躲闪。
这回,只剩下电火花在问他了。“没……”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是实实在在的一击。他不躲了,而是将电棍夹在了下巴与肩之间。他咬着牙,不在乎地瞪着管教,开始犯拧。此举惹恼了管教:
“好小子!你不怕电是吧?!”
于是,治病救人的医生又喊来了两位管教。其一,一手一根电棍;其二,两手一根,仨人用四根电棍教训他,并说:“这回让你尝个够――把衣服脱喽!”
他对这不公正的世界产生了轻蔑。他脱掉上衣,问道:“用脱裤子吗?”三管教被气得直咬牙:“好小子,算你有种!”
“当电棍头儿一起碰肉的时候,肌肉瞬间刺痛难忍。只一会儿,就成了身不由己的机械性抖动,筛糠呀!为了气和面子,我咬牙切齿地忍受着!心里头,头一回那么佩服渣滓洞里的烈士!我到底要看一看,自己的意志有他妈的多顽强。从恐惧到蔑视,从愤恨到适应,等耐性扛过了痛苦的极限,傲气便逐渐地膨胀,身心仿佛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般的再生。那时候,我懂得了钢铁是他妈的怎么炼成的了!我就……”
他的骂人话太多!可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电池真是个好东西,多好的名子呀?从池子里面儿能游出火花儿来居然!可它有枯竭的时候吧?我他妈头一回喜欢假冒伪劣产品――多希望那里面儿也是假的呀?可惜呀……”
电击停止了。他受到了优待――从学习班破格被转入了逮捕号。那里的人,每天都要劳动,每人每天要糊50个纸盒。因他“没填捕票儿”,所以据绝干活。他向别人借来一副扑克牌,自己算命玩儿。犯人没让他受“二茬罪”,既没蹲茅坑,也未睡地上。但是,他受到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惩罚――
寒烟浮{伏?服?}水!!!
我问弟弟,这名子是否听错了?从“春江水暖鸭先知”推理,应叫“寒鸭伏水”;而从征服与管教的角度出发,理应称为“旱鸭子服水”吧?
我本想打岔,不让他大过年的自找不快。因为监狱里的一些管教手段自己还是知道的。但我没有想到,它们进化的这么原始!
“声音没听错――那他妈损招儿就被叫成这个烂名儿!”
看来,我也是孤陋寡闻了:
一条绳子,一头拴着个铁环,用它把受刑者的一只胳膊捆绑起来,使其从后背拧转到身体的另外一侧,让受刑者能够见到自己的手,在这一侧的肩头不由自主地抖动!固定以后,这一侧的脖子、耳朵都能碰到渐失血色的手。
一般的人,把一只胳膊从同侧的肩上向后背用力弯曲,用这只胳膊上的手,去够另外一只从后面向上伸的手,食指与食指易触,而拇指与拇指则难碰到。所以,这也成了一种绳刑,名叫“苏秦背剑”!――就是将受刑者的两个大拇指用绳子拴在一起。时间长了,可导致受刑者肩轴受损,肌肉萎缩。自己在劳改农场里搞调查研究时,曾为受此刑的犯人求过松绑的情,所以知道一二。听着弟的话,脑子里却在“开小差”,其实不过是一瞬间逃避的联想――
那是在跟小兵比赛游泳后的当晚,回到学校,遇到了同楼道住的四班的胡兄,他也是一个人跑回学校来读书。他个子不高,皮肤比我还白,戴着一副白色镜框的近视镜,让那双大眼睛显得更黑了,一看就像个学究儿。他叼着根儿烟,到我的宿舍里来串门儿。
他先感慨了一番:“还没过够大学的瘾呀!家里有自己的房子,可待不住,就想回学校‘孤读’来。您家里也不是没房吧?”
我深有同感,但看他那搞调研的劲儿,却笑着逗他说,自己就是因为没房“读孤”,所以才跑回学校来的。房管局正在给家里翻盖要塌的房子呢。他一听就来了精神,从我的被垛上坐起来,对我说:“要是需要,随时欢迎到我那里小住!离你们家也不远――就在柳荫街。”
那一刻,我觉得世上到处都有伟大的心灵。我笑而谢之,但答应他一定“讨扰”。
他非常钦佩毛对中国社会进行“各阶级分析”的调查研究之精神,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监狱搞调研。我觉得今后可能一辈子都要同监狱和法庭打交道,没必要去那么早吧?而且,学校未必能给开证明信和介绍信。
他却笑了,但没有一点傲气和炫耀的意思,真诚而自信地说:“老爸在‘劳改局’工作,只要你乐意陪我去,不用麻烦学校。”
他的一声“乐意”,一下子让我想起了九哥,便赶忙问他:“去‘天堂’有办法吗?”
他一听就咧开嘴笑了:“你还挺幽默、挺专业的!不就是‘天堂河儿劳改农场’吗?真去?”
我认真地点点头,眼睛已经湿了。
他可能看出了什么,站起身,摸了一下我的头,说:“等我信儿吧!想起什么了又?”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摇摇头说:“没事儿。”
他高兴地走了。我却许久不能平静。想起了因当了半年多“佛爷”而被判了三年“劳动教养”的九哥。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世界。此时,他就在“天堂”里睡着,跟我面对着同样的星空。
第三天,我们带着“学生证”和铺盖卷儿成行了,成行了!一住就是半个多月……
此行让我“腹写”了一篇论文――《论劳改农场的废除》――只不过是写给胡兄一个人看罢了。为了报答他的真诚和无畏。主要论点――染缸――能把一个因打一顿架而进入此类教化场所的孩子{虽然那里再没人把他们当成孩子了},变成专业、全活儿的罪犯!
九哥背过那把“苏秦背剑”,但不是在那里,而是在京城的看守所中。但他很幸运,肌肉没有萎缩。人缘儿好又勤快的他,在那里过得比我还“滋润”――伙房的工作把他养得又白又胖。在那里,我结识了比他还要白胖的另一类男人――“大家伙儿的老婆”!用九哥私下幽默赋予的含蓄美名隐喻,叫做“公鸡”。
胡兄背后跟我开玩笑说:这么多人,这雄鸡一觉还不得天下白呀?我苦笑着赞叹说:您这谐音用的天下无双――绝。
九哥笑言:“不能再胖了!这儿都快有人贴上我了――我还没敢上谁呢,再让人把我给上喽!我他妈才不挣这俩糟钱儿呢!”
我问九哥说:“这便秘的时候谁都知道疼。他们怎么忍受得了呢?”
九哥伸出有些发福却依然漂亮的长手指,做了一个从热水里夹肥皂的动作,迅速地在嘴边吹了一口气,说:“不就是润滑一下吗?厨房里还有油呢!”
胡兄与我虽然非常谦恭,但还是令受劳教的朋友们羡慕和敬畏。我们与九哥的接触,没有比其他人更特殊――越是熟人,倒越难搞调研了;但还是给九哥带去了不少“面子”。诚然,少不了“瞧瞧人家”之类的感叹。九哥乐观豁达地说:“那没办法――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什么人什么命!”其实,九哥的此刻的命也很棒呀――欧阳峰的表哥在那里当管教,能不好命吗?
此人很谦和、质朴,也没有其表弟那么“狂”。可在受教者面前,却被“围贡”得像个“皇帝”。看着那情景,让我仿佛进入了灰色水泥班房帝国的露天皇宫。一天下午,他坐在一间屋外的门口一把带扶手的靠背椅上,几层水泥台阶上散围着饭前上烟套近乎的“人民内部矛盾”的小小创造者们。一群人奴颜卑膝地阿谀奉承,就像一群唯恐主人没有听到、看到其献媚的鸣叫和乞怜摇尾的狗。虽然有些人难免大胆地在背后丢个歪眼,撇下斜嘴,向我们传达一种内心里不屑一顾的真实情感,为他们被逼无奈的逢场作戏挽回一点可怜的颜面;为曾经拥有而至今仍然不敢泯灭的尊严,作出变态的抗争,激励一下自己残存的人格自信;抑或还有一种志气在无言地发誓:有朝一日重新做人、出人头地、乃至成为人上人时,也绝不做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假皇帝。
在台阶下不远处的院墙根,立着一排单门的小水泥房子。那是“圈里”违规者享受惩罚的地方――九哥管它叫“小灶儿”――多数人称之为“小号”。
当那里传来“管教我错了!管教我再也不敢啦”之类的哭腔时,他就抬一下下巴,给某人传达一个在被叫的明示,连名字都不用说,就可以直接下令:看看xx号怎么了?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扔了还剩少半截的烟蒂,还没等他张嘴,一旁就有给他上烟的点头哈腰者替他说:“不听管教的话!找死的――吞钉子、吞玻璃,没的吞了就吞铁勺!活该!”
……
眼前的世界,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胡同里老人们的感叹:做人不做囚,做囚不如狗。怎样才能不做囚呢?那只有不犯法!
晚饭后。站在院子里,望着头顶上那因周围缺灯少亮而变得低而明的星空,胡兄问我想写点儿什么,我如实告之,但先加了一个说明――“这可不是诚心要让咱爸改行呀!”
“我能理解,但是,太超前了!不可能给你发表的。”
我说:“送给你的,你若不要,就送给自己。但我还要送您一篇散文,只是很短……”
他说:“我理解你――题目我也知道――‘救救孩子’!”
我俩相视无言,只是自己先摘下了眼镜,垂下了头。良久无言。那一天,那一刻,我们彼此好像是精神的连体婴儿;如同分身的心脏,异体的灵魂,怎能不谢鲁迅先生的精神乳滴呢?!
我周身微颤,对他充满了感激。他凭什么只找我来陪他呢?就因为学校文学社的诗刊上那一首捍卫法律尊严的小诗吗?我对他说:“那就写一篇长一点儿的吧,怎么说,都得感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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